张亮

　　编者按/ 山东济宁辖内各县都在前赴后继地飨食一场危险的“融资盛宴”。由县总工会向全县机关、企事业单位广大干部职工募集资金，用于购买信托理财产品，再委托信托公司把资金放贷给特定投资公司定向用于项目建设，由银行代理收付——已成为该市下辖梁山、汶上、泗水、邹城、嘉祥等县地方政府融资的通用公式。这种非传统意义上的政信合作，让监管层也无处下手。10%的年收益如何保证？谁来还老百姓的集资款？本报记者走近梁山县的政信合作项目，一窥究竟。

　　尽管非常不情愿，刘耕还是上交了2万元的集资款。刘耕是山东省梁山县的一名中学教师，被集资的2万元是用于购买山东省国际信托公司(以下简称“山东信托”)的一款理财产品。正是这款理财产品，让梁山县“一夜成名”。

　　2012年3月底，梁山县总工会下发的一份《梁山县信托理财产品明白纸》(以下简称《明白纸》)通知该县各机关事业单位职工，要求每人购买总工会发售的发行总额2亿元、为期三年、年利率10%的理财产品。据《中国经营报》记者获得的《关于梁山县总工会委托山东省国际信托公司理财的情况说明》(以下简称《情况说明》)中称，该款理财产品已于3月27日~4月13日全部售罄。

　　而这款由财政背书、政信合作，总额为2亿元的信托计划，存在发行人梁山县总工会不符合信托资质，无资金托管、使用监管和信托法律风险巨大等多处疑点。

　　“所谓理财产品对这些关键内容均避而不谈，使投资者对回报的可能性根本无法信服，在没有资金托管和资金使用监管等制度安排的情况下，2亿元资金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用于市政基础设施建设，而是用于偿还前期借入的政府债务，以保证资金链不断裂。”未名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杜庆春律师如是判断。

　　烫手的财政工资

　　山东南部的一些地方政府，正热衷于发行一种回报极高的理财产品，募集的资金用于当地建设。而这种理财产品的发售对象是“吃财政饭”的教师等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并且存在与职位升迁挂钩的强制摊派情形。

　　这已不是梁山县第一次集资。

　　刘耕告诉记者，2008年，梁山县委、县政府曾以县财政担保，通过县国有资产运营投资有限公司运作，面向全县发行“梁山国有资产运营投资有限公司景区建设债券”，发债总额5000万元，所筹资金主要用于水浒文化城、梁山影视城的开发建设。不过，却因媒体曝光而被叫停，梁山县政府只得把捂了不到一周的5000万元退还给了集资者。

　　在刘耕看来，这次集资跟4年前的那次集资没啥两样，甚至此次募集资金的具体用途也显得暧昧不清，因为这次弄了一个大家都不懂的信托理财产品。“然而，交了款我又有新的担心。前几年邻近的汶上县也搞了和这次同样的集资行为，说是3年后还清，然而今年刚得到本息，不到一个月又被‘强制’集资。钱一旦借出去了，想收回来就难了。”刘耕告诉记者。

　　多位该理财产品的认购者对记者表示，虽然通知要求认购本着“平等自愿、不强制、不下任务”的原则，但实际上存在与职位升迁挂钩的强制摊派情形。以教师为例，“如果个人任务没有完成，至少三年不能晋级，不能‘评模选优’。”梁山县一所镇中学的李老师告诉记者，其所在的镇里，仅学校方就得集资100万元。“县里穷，财政非常吃紧，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两千多元，根本拿不出余钱来，但是不交人家就从你工资里扣。”

　　为了方便购买，梁山县各工商银行网点专门为此次理财基金设立了“购买工会理财产品专柜”。5月3日，记者到当地工行进行询问时，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并不知道此次发行的为何种理财产品，只是给总工会代理，将集资款存入总工会的账户。

　　记者以集资者的身份咨询梁山县总工会徐姓主席，他表示，这次集资三年所产生的30%的利息全部由财政支付，并由财政担保偿还。不过，他对这款理财产品的实际名称讳莫如深，徐说还在开会讨论如何使用这笔资金，总之最后会归到财政局来使用发放，其他的不便多说。“邻近的汶上县总工会已集了好几次，效果很好，梁山的这次集资肯定没有风险。”

　　徐的说法与刘耕们的感受并不一致，这款工会理财产品销售情况到底如何？

　　“由于10%的年回报率远高于3年期国债年利率5.43%，基金认购非常踊跃，很多得知消息的有钱人想买，却因为不是吃财政饭没有资格。”当地工行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报记者。而据记者了解，在梁山，很多人把这种集资行为当做可让领导赏识的绝佳机会，而10%的年收益也让不少人觉得是个有利可图的好机会。

　　不过，刘耕对上述说法表示怀疑，他称，按规定，原集资期限截至4月7日，后因未足够到账，延长至10日，不过，由于4月10日没能筹满2亿元，理财基金的发售时间又延长至13日，最终以2.002亿元停止出售。“如果真是集资火爆，怎么会屡次延后截止期限呢？”刘耕质问道。

　　集资疑云

　　《明白纸》显示：县总工会委托山东信托，将产品资金放贷给正大投资公司，用于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但蹊跷的是，山东信托、梁山县总工会都对此产品讳莫如深。而正大投资公司的出资方为梁山县财政集中支付核算中心。杜庆春律师认为，以此单位出资成立的公司本身就不合规。并且，该公司在理财产品开卖的2012年3月才被核准成立。

　　不过，2亿元的集资款，购买的到底是山东信托哪款产品，刘耕们至今未能得到答案。

　　记者以投资人的身份电话询问山东信托，一位工作人员表示，集资者应该有权利知道总工会购买的理财产品，但具体事项应咨询梁山县总工会。当记者询问山东信托到底有没有受县总工会委托发行这款信托理财产品后，该工作人员随即以不清楚、不方便透露为由拒绝继续通话。

　　公开资料显示，山东信托于1988年2月成立，公司成立之初为山东省政府出资的国有独资公司。2002年8月，山东信托增资改制，变更为有限责任公司，公司股东包括山东省鲁信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山东省高新技术投资有限公司、山东黄金集团有限公司、济南市能源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潍坊市投资公司等。据了解，此前山东信托还曾受邹城总工会的委托发放理财产品。

　　记者又以集资者的身份电话咨询梁山县总工会，该办公室的电话先后有三个人接听，其中一人为总工会的一个主任。然而三个人对“集资款购买了何种理财产品”都以不知情为由挂断电话。此后记者多次致电，却无人接听。

　　梁山总工会对这款理财产品表示毫不知情，山东信托又讳莫如深，这让刘耕们不禁担忧2亿元集资款到底用往何处。

　　《明白纸》中给出的资金用途是：县总工会委托山东信托，将产品资金放贷给梁山正大经济开发投资有限公司(即正大投资公司，下同)，用于城市基础设施建设。

　　记者获得的工商资料显示，位于财政局院内的正大投资公司，注册资本500万元。行业类型为投资与资产管理，经营范围涉及对煤炭开发、房地产、化工、农业进行投资。蹊跷的是，该公司申请成立日为2006年7月13日，但直到2012年3月8日才被核准成立，5年多以来的纳税、工商年检全为空白。

　　5月3日，记者在当地财政局看到，该公司办公室位于梁山县政府采购科办公室正对面。正大投资是县财政局内唯一没挂牌的办公室，当天上午和下午的办公时间，记者敲了数次门也未见回应。记者获悉，正大投资的法人代表即为梁山县政府采购科的主任。记者多次致电该县县委宣传部，却被其以不是负责人不清楚表示对正大投资的情况“无可奉告”。

　　工商资料显示，正大投资公司的出资方为梁山县财政集中支付核算中心。杜庆春表示，财政集中支付核算中心应该是财政局下属的一个单位，不具备独立法人资格，以此单位出资成立的公司本身就不合规。

　　对于这样一个从来没有任何经营项目和投资经验的公司，山东信托如何能放心？2亿元的资金到底投向何处？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记者，由于正大投资公司是当地财政局下属单位出资成立的公司，因此间接上构成了政府集资，此外已被梁山县统计局网站删除的《关于购买工会信托理财产品的通知》也表明此举乃财政担保下的政府集资行为。而这似乎有违2009年财政部下发的《关于坚决制止财政违规担保向社会公众集资行为的通知》精神。

　　记者辗转获得的《情况说明》称，“梁山属于省级经济欠发达县，人民群众对于经济发展要求十分强烈，目前正处于爬坡困难时期，社会各项事业的发展都需要您的帮助。”

　　梁山县政府公布的《2012年重要工作事项责任分工意见》显示：梁山县政府2012年将大力支持晋豫鲁铁路、南水北调、邓楼船闸等重点工程建设；规划建设新南外环路；积极推动铁水联运项目规划实施；投资2.9亿元，实施重点水利工程建设项目28个；年内力争新增城市绿化面积100万平方米等。4月28日上午，梁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秦延信在梁山县政府主持召开梁山县大项目建设专题会议。秦延信再次强调要求各乡镇一定要把大项目建设作为加快梁山县域经济发展的有效途径，集中精力、集中资源、集中力量，一天也不放松地招引大项目、建设大项目，通过突破大项目赢得发展优势、竞争优势。

　　“集资或许就是政府体现‘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主要方式之一。”刘耕说。

　　谁来还钱？

　　有财政兜底的10%的年收益似乎尚有保障，然而，梁山县当地财政要靠转移支付才能收支大抵相当。

　　10%的年收益由梁山县财政兜底。不过，当地财政却囊中羞涩。

　　梁山县的经济相对落后，是山东省30个欠发达县之一。梁山县统计信息网1月19日发布的《2011年全县经济运行情况简析及2012年发展形势展望》中阐述，2011年该县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完成5.06亿元，而该县财政一般预算支出则达到14.57亿元。其财政支出大部分需要依靠一般性转移支付补助、专项支付转移补助、上级税收返还补助等，才能达到收支大抵相当。梁山县财政局公布的数字亦显示，2010年全县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为3.48亿元，而县财政一般预算支出则达到12.23亿元，大部分财政支出来自于上级部门的转移支付。

　　2012年4月23日，梁山县财政局副局长、农税局局长韩月民在参与当地阳光政务热线广播时透露：今年一季度，梁山县全县地方财政支出是收入的2.5倍。“财政收入总量仍然偏低。收支矛盾仍十分突出，财政资金调度困难。”韩月民表示。

　　由此可见，如果没有上级转移支付的资金，梁山县每年会形成巨大的财政赤字。

　　财政资金紧缺的情况下，三年后工会拿什么钱还给集资者？总工会徐姓主席信誓旦旦地向记者保证说：“县财政支出2011年达15亿元，不差大家这两个亿，这次集资，前两年财政上先各还10%的利息，第三年再连本带最后一年的利息一次性还给大家。”

　　但是，徐的保证并不能打消刘耕们的疑虑。“如果这2亿元拿去搞建设未及时回收成本，本已经财政资金捉襟见肘的梁山县财政局拿什么钱还给我们？”

　　“在根本没有资金托管和使用监管等制度安排的情况下，2亿元很可能根本就不是用于市政基础设施建设，而是用于偿还前期借入的政府债务，以保证资金链不断裂。”杜庆春如是判断。

　　山东信托的监管单位——山东银监局也对产品的风险不无担忧。本报记者以集资者的身份拨打了该省银监局的一个非工作时值班电话，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此次信托理财产品的发行期限有点儿长，一般半年到一年比较正常，此外每年保证10%的利息也确实挺高，虽然背后可能有财政资金在担保，但是风险依然很大，你最好少投一点儿。”

　　并且，由于此款理财产品的政信合作模式，刘耕们很可能投诉无门。山东省银监局一位王姓科长告诉记者，“集资者除非是直接购买信托公司的理财产品，才有权利对信托产品的细节具备知情权，发现问题才能向银监局投诉。而这款产品其实际委托人是县总工会，集资者有什么问题只能去找总工会，我们银监局只处理委托人投诉后，信托公司的违规行为。”

　　信托人士刘擎认为，此次信托理财产品若如公开资料显示那样用于政府基础设施建设，则其成本回收期非常漫长，依靠项目本身产生不了足够的还钱能力，其偿还信托贷款将只能来自于当地政府的一般性预算财政收入。“然而，粗略估算，2亿元本金再加上6000万元的利息，对于梁山县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势必会打破原来的财政收支平衡。”

　　“如果三年后难以兑付，当地政府很有可能采取‘借新还旧’的方式继续筹措资金，或者中央财政兜底，或者变卖一些资产，而这些资产在目前公开资料中无法获知。”刘擎认为，借助信托缓解地方财政紧张的作法，更多的是一种时代特色的过度，只能是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