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束:张晓雪,廖伟棠,严彬,石才夫

诗一束:张晓雪,廖伟棠,严彬,石才夫
2020年12月26日 17:56 澎湃新闻

原标题:诗一束:张晓雪,廖伟棠,严彬,石才夫

原创 张晓雪 等 花城
核雕者记

张晓雪

1

他的心,无限放大了

一枚核桃上的万古界、无忧境。

漫漫毫厘中,田埂蛰伏,

渠畔和路旁留出了许多空隙,

待一节柳枝插地发芽,

待小南风挂在树上,轻轻摇晃。

2

针尖似的蜜蜂,旁若无人亦无己。

一边翕翅,一边把清贫的小菩提

想象成宇宙的权利。

3

刻刀游弋,不急于寻找河岸、

固定人心。船桨、炉子静安于船中,

已经受戒。痴迷者沉淀纤毫,

以念珠、手卷的逼真,摁住了

人间的咳动。

4

他爱核舟上朝南的窗户、

卷帘的少妇,

胜过八百里浩淼、一万米的

追念与秋风。

爱核雕里的打谷场、菜畦和麦地,

粗布衣衫的胸襟处,

敞着粮食和蔬菜的气息。

5

他受难般地倔强。专注于

刻出一枚核桃的辽阔,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伏首,躲避着人世粗陋的

拥挤。
机器人

张晓雪

1

它过人的能量

以“虚怀”和“恳切”示人。

了无生趣时,

它为我播放音乐,沏一杯茶。

铺开白纸,用颜体楷书抄写了

一首古诗。

2

流水线上,它分送玫瑰、蜡烛

和蛋糕,如同抚慰一个个陌生的

亲人:“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的小主!”

对方虚弱了一下。仿佛撞到了

一个结痂的小伤口,

她双手冥合,真切地获得了

一个愿望。

3

它疏于自述,却是对弈的高手。

耕种瘠田,挫败了劳动模范。

它礼赞春日,对于脱离轨道的歧路,

则侧身回转,挥臂变冷:

我怀疑你,反对你,我

离开你。

4

大雨来临,一个踽踽独行的人

克制着坠落感,等候机器人

擎伞接送。

明明与它走在一起,你却备感孤独。

只因它不牵你的手,只因

它交不出一颗

欢喜心。
与母亲及子女游动物园

廖伟棠

零雨飘落的时候

马来貘在池边止步

栏杆外指导老师说起了白居易

欣慰于梦被貘吃光

我内心耸耸肩不以为然。

事实上我的双肩是河马

在污水中浮沉

我的不以为然是火烈鸟

在幽暗中自燃。

我给女儿指点睡着的老虎

它回头是不是爸爸年轻时的模样

给儿子求证瞪羚的速度

它和猎豹谁先死去谁先再生

给母亲拍摄她和考拉母子合照

缓缓攀爬我已经遗忘的童年时细枝与冷雾……

俄顷万物苏醒!大象撼地,熊猫噬林,狐狸跋扈

家长们学习猩猩的缓行,不时张望彼此,为肥硕而羞愧,为厚颜而顿足。

发出短笛一般的哭声之后

马来貘猛地蹿过铁网,将我像一个梦那样完美囫囵。
春烬

廖伟棠

他打败了我们

——策兰

大片的光像被打败的天使

在花瓣的背面喘息

他们爱但闭口不言

爱是如何成为暗下去的花园

只有我从天使当中走出

熟练地收拾饭桌上的残羹

熟练地洗涤浴缸里的小孩

熟练地掩脸佯睡、做一个流亡的梦

天啊,我竟在灰烬中飞行了二十年

仿佛自己是一腔倾泻的子弹

而天使们变老,变坚硬

如卷曲的花枝在午夜之月耀中上升

我们偶尔并肩,聚散不明

当众星骤然被遗弃

银河的轴枢折倾又旋正

我关上每层楼的灯,检点门锁的微安
黑洞三叠

廖伟棠

1

黑洞填满你们手中拿着划着的黑洞

黑洞放空你们买入卖出的黑洞

黑洞吞噬你们热爱效忠的黑洞

黑洞模糊指向你们脑门的黑洞

2

黑洞沉默被你们的噪音舔吻吸吮

黑洞如蛾即将举行和火焰的婚典

黑洞难产即将剖腹一个波斯的花园

黑洞闭经被你们的战栗拉长一声尖叫

3

我的死神只肯给我一头白发而不是一个黑洞

我的爱人说他的拥抱是一个流浪的黑洞

我想说我随身携带掏出来烫手的是不是一个黑洞

我的母亲四十年前已伸手把黑洞的灯芯轻轻捻熄
访旧

廖伟棠

我还在。

写过的每一个字问我那个问题。

我还在。然后它们伸出它们的笔画

拍拍我的肩膀。

要知道,很多人离开了,有一半成了鬼;

有的,是半人半鬼。

那样也挺好,总比假装在要好。

芒刺一般翻滚的热雨,总把我们割得遍体鳞伤。

芒刺一般饥饿的热雨,总是饕餮我们积攒的痛。

我还在。

欢迎来访。
穆赫兰道

严彬

无声歌曲摧毁了一个女人

他们把她拖出舞台,将她拖走了

就埋在兰花街第十二号那栋很久

没有人经过的木屋前。这样她就死去了

带着浓浓的妆。她的灵魂跑到街上

搭乘一辆出租车在深夜走出去很远

以为能回到她从前唱歌的寂静酒吧

看着魔术师和小丑都拿出乐器演出

直到声音消失也没有停下来——

她知道自己错了,那个女人已经走出去

很远。台下的人都流着泪,为了满足自己

恳求寂静酒吧将演出再重复一次

三个演员从幕后走出来抬走晕倒的女人

将她拖到街上,就埋在兰花街十二号

那栋所有漂亮女人都去过的临时住所

他们打电话通知下一位外地女孩:

来吧!欢迎再来穆赫兰道。

为爱干杯。
我熟悉的聚会的故事

严彬

我熟悉的聚会的故事

有一个这样的聚会,

天天都在我住的公寓举行。

五个年过六十的妇人,

换上她们衣柜里的漂亮衣服,

用报纸包着面包、奶酪和酒,

斜坐在楼梯间聊天打发时间。

这是真的——

只有一个人是虚构的——

她们坐在楼梯上从下午一直聊到傍晚,

直到别人家的儿子都下了班,

这几位单身年老的女人才会散去,

好像自己的男人也回来了。

拍一拍各自的衣服,

收拾好自己的报纸,

她们打开三楼、四楼、五楼的房门,

走进各自的房间,

打开了她们的收音机,

温和的音乐响起来了,

暮色洒满街道和楼梯,

又到了做晚饭的时候,

音乐声让人如此安静,

就像宴会过后所有朋友都回家了,

“妈妈呀——

你在哪里——”

深夜里所有人都睡了,

第二天上班的人都起床。

在我住的这栋公寓,

每天下午三点,

五个年老的女人带着面包、奶酪和酒,

坐在我熟悉的灰色墙皮斑斑的楼道。
照相馆

石才夫

最初是小镇上的一间屋子

麻子爷操持一台机器

咔嚓咔嚓把方圆几十里地

的人都拍了个遍

现在的照相馆陈设简单

没有彩绘的布景

也不用罩着黑布的机器

一台手持数码相机

把人脸分成两种——

身份证、护照

生命删繁就简

背景不是蓝就是白

挺胸收腹、抬头凝视

表情随意

故乡渐行渐远,遁入空蒙

麻子爷站在云端,说:

看着我,笑一笑

别眨眼
邮局

石才夫

没有涂着绿漆的二八自行车

最后一个邮差已经失联

邮筒空洞,像饿肚子的老人

信封仍在出售

但大部分用来装钱

父亲和绿色自行车拐过山角

过一道沟和沟上的桥

父亲年轻力壮身材矫健

乡间有人等他和一封信

小学校长在等报纸

稻草人对麻雀

怀有深深的偏见

建政路上的这个邮局

显然对局势胸有成竹

两个年轻人忠于职守

他们除了保卫邮袋,剩下的

就是尽量低调

让一条邮路隐在风中

毫不起眼
电影院

石才夫

一座城市没有电影院

会怎么样?

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安坐电影院

故事糟透了,结局被剧透

我们不能把这糟糕的一切

归咎于导演

声色犬马

何曾坦诚相见?

这里昏暗的灯光

是夜与昼最理想的遮掩

我发誓在灯亮之前

把主角虚幻的身份戳穿

让故事回到常识

善恶终有报,相爱得团圆

城市不能没有电影院

这满世界的人都得养家糊口

小心翼翼

做一个称职的演员

选自2020年《花城》第6期

责任编辑:安然
张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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