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财富》之价值专刊 张志雄

　　(一)

　　东方电子的证券部人员曾告诉《上海证券报》的一位记者，他们所做的一篇访谈是公司董事长隋元柏最喜欢的。

　　这篇访谈隋元柏的文章发表在1998年7月5日的上海证券报《市场导刊》上，是我带队做的。

　　之所以旧事重提，不是自夸，因为隋元柏已被解职，公司董秘高峰被拘禁(虽然东方电子被中国证监会稽查多时仍没有最终结论)，而正是他们在四年前的晚宴上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二)

　　我们为什么要调研采访东方电子？

　　在1998年，影响今后几年的中国股市的四个基本概念或理念都已形成。第一是重组股，第二是绩优股，第三是成长股，第四是高科技股。

　　重组股是1998年最为流行的概念，也是当年最赚钱的股票。但重组股的最大问题是不可分析性和预测性，丑小鸭变小天鹅，小天鹅又变成丑小鸭，端赖操作这些股票背后的主力。或者说，重组股是典型的“消息股”，可以在圈子里说说，却无法见诸于公众媒体。

　　所以，我们对上市公司的报道集中在后三类的股票上。

　　而绩优、成长和高科技，在当时的市场中是紧密相连的。绩优的股票当然好，但它的股价早已反映了业绩。若要成为大牛股，还要未来业绩好，也即所谓成长性。

　　如何保证成长性尤其是持续的成长性呢？在激烈的市场竞争条件下，公司必须有竞争力，而高科技就是竞争力最好的体现。

　　这个逻辑现在看来有很多漏洞，但在当时，大家就是这么推理并最终达成共识的。

　　能兼具绩优、成长和高科技的公司并不多，典型的更少，东方电子却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三)

　　东方电子1997年年初上市，就被业内人士看好，到了年底，已有朋友向我们强烈推荐它了。

　　到1998年年中，我们赴烟台采访时，东方电子已走出了不小的行情，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公司，还显得相当神秘。

　　到了烟台后，我们先向当地的朋友了解东方电子，公司的口碑在当地还是不错的。据朋友介绍，东方电子的前两波行情似与当地机构和大户等方方面面有关。还有种未被证实的说法，那就是每次当地政府开会讨论完有关东方电子的事宜后，东方电子股价便大涨。

　　接待我们的是公司董秘高峰。与高峰的接触中，强烈地感到公司在支持配合市场主力炒作自己公司的股票。

　　高峰很年轻，却显得很有能力。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坏，虽然我们相互之间没有会成为朋友的感觉。

　　当天晚上，隋元柏边请我们吃饭边接受采访。

　　(四)

　　在1998年，还是有不少人对东方电子将信将疑，但那时的疑虑和后来的大不同。当时，人们认为东方电子的主营业务是电脑键盘，而键盘不值钱和净利润率之低众所周知。

　　在这次访谈中，隋元柏强调了东方电子的主营业务是电力调度自动化。他表示，公司从1982年开始便生产了中国第一套电力调度自动化设备，“这个产品在国内无论是技术上还是销售上，我们一直都是老大，目前的市场占有率是70%。

　　除此之外，东方电子准备在从发电到用电的一系列过程中开发自动化设备管理系统。如“无人值守电网自动化管理系统”。这种电力行业的软件和系统集成，公司介绍，净利润率可以到达40%左右，而键盘只有1.5%。面对国内尤其国外的厂商竞争，为什么有如此高的市场占有率和净利润率，隋元柏的解释是，国家级大电网的调度管理系统都是用的国外产品，而东方电子的产品是用在省、地、县一级的电力调度管理系统上。后者需要的是熟悉“国情”和“关系”。

　　到今天为止，我们都没法搞清东方电子当时的业绩“水份”有多大。东方电子的同行或对这行有了解的人，一般认为公司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市场占有率和净利润率。譬如省级以下的单位的应收帐款与行销费用都很大，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南瑞实力也不一般，为什么都没有东方电子厉害呢？

　　问题是东方电子涉足的省级以下的电力系统，本身就是块极不透明的地方，你怎么去核实调查？“关系”是无法量化的。

　　(五)

　　在与隋元柏的访谈中，我们一直围绕着另一个敏感问题，那就是职工股。东方电子的职工股在1996年的招股说明书和1997年的财务报表上数目不一，引起了人们的普遍怀疑。

　　关于职工股，隋元柏的解释是1993年公司搞股份制改造，规模要达到5000万股，而国家股只有2000多万股，其余的就让个人买了。“职工对我们企业的信心大，结果两天半就卖完了。”

　　这些“个人”都是职工？当然不可能。这就像法人股转配，到手的基本上是“个人”一样，确实不“规范”，但在当时，不管在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不可能规范。

　　不过，尽管东方电子的职工股有毛病，却没有职工“举报”，明显是职工受了惠。所以，东方电子新董事长梁贤久最近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们最大的资本是培养了一批对企业有归属感的员工”，我想是实话吧。

　　(六)

　　以后，我再也没去过烟台，也没和隋元柏、高峰联系过，只是和公司证券部的人员偶有联系。但我仍会通过经常调研东方电子的朋友了解公司的基本情况。

　　这其间，东方电子的总盘子从1.146亿股扩张到出事前的9.1795亿股，不断地10送10或10送8的股本扩张和价格不断除权下来再上升再除权下来的举动，确实让市场上所有的投资者目瞪口呆。

　　东方电子的“成长”模式与许多“高科技绩优成长”股有相似处，也有不同处，但相似处要大于不同处。

　　我曾在1999年写过一篇《有没有长寿的猪》，谈到了四川长虹等成长股神话幻灭的原因。在当时，那些成长性的上市公司CEO向投资者表态，最喜欢说的话是：“业绩与股本同步扩张”。也就是说，我的公司今年股本扩张30%，业绩也同步扩张30%，这样业绩可以始终处于绩优水平，波动很小。

　　但我在文章中就点出，这种股本与业绩同步高速扩张的办法，其实是在“杀猪”。即一开始新股是头小猪，然后通过各种题材与手段将业绩与股价炒至高位，接着高送配，将股价降下来，来回折腾后，庄家将钱赚到手了，一头养肥了的“大猪”就被杀掉。然后再去找“小猪”，把它养大，再杀之。这种养猪之道其实投资者都知道，也知道业绩与股本同步扩张人为痕迹很重，但都不希望猪被杀的一天到来，所以宁愿听到上市公司CEO继续表示“同步”的论调。在这点上，确实“态度决定一切”。

　　但猪不可能永远“肥”下去，总有一天要被杀掉。所以，比较聪明的上市公司不愿将股价炒得过高，只要业绩还可以，到时股价一年较大的波动来一次，送配股比例低一些，各方面的关系也照顾得到。另一种办法是在一夜之间把猪养大，然后迅速杀掉，这往往在资产重组股里经常出现，当年的业绩增幅和股价涨幅都匪夷所思，第二年便迅速变脸，“庄主”则逃之夭夭。

　　不知是境遇使然还是利欲熏心，东方电子决心要做一只个人英雄主义的偏激的长寿的猪。它几乎每年都要10送10，然后增长100%，在1997、1998、1999、2000四年中每股收益均在0.5元以上，绩优成长形象十足。

　　我记得2000年初的一天，单位的一位同事兴匆匆地告诉我，东方电子去年的业绩又增长100%！我简直傻了。因为我认为这时东方电子如果不变脸，至少也应该把业绩做个30%到50%，该为自己找个台阶下了。

　　东方电子没有这么做。

　　也许，谎言已经太大了，水落便会石出？

　　但，我仍认为当时东方电子公司若能及时收手，隋元柏就有可能不会落个人财两空，因为类似东方电子神话何止它一家。

　　(七)

　　已经有一阵子，大家都不敢真正“正面”报道上市公司了。而听到非上市公司，反而觉得有点信心，因为它们还没登上股市这个舞台，还没有被各种力量“辅导”过。

　　而曾几何时，上市公司作为公众公司让人多么感到有份量和信任感啊。

　　两个月前有一位朋友和沪市上市公司的上海金陵做生意，对方的人可能早已习惯，便说自己是上市公司，肯定没问题。但那位朋友却对我嘀咕道：“别臭美了，买了一大堆银广夏，能没问题？”

　　我只能劝慰他，上海金陵的主营业务还是不错的嘛。

　　(八)

　　1998年我调研完东方电子后，去了威海的刘公岛，北洋舰队总部所在地。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门德国兵工厂克虏伯的大炮，很长很黑，它的射程明显很远。

　　我对兵器外行，但一看便知这门大炮很“现代”，与平时看到的各种城门和炮台上的胖墩墩圆滚滚的大炮完全是两个时代。

　　这座大炮是北洋舰队的孑遗。

　　瞬间我明白了100年前中国人的甲午之痛。

　　真的，我读过看过不少甲午海战的历史资料和图片，也知道当时的北洋舰队是世界海军第四亚洲第一，但总不明白当年的中国人为什么如此之愤慨和羞辱。

　　及至看到了这门放在今天也不会落伍的大炮时，我才有了感性的认识。100年前的北洋舰队和中国人太惨了。

　　如此先进强大的海军为什么崩溃了，这是什么原因？他们一定会问。

　　(九)

　　不可避免？宿命？

　　我希望不要100年后哪怕50年后的人，把中国上市公司看成了北洋舰队，且以为隋元柏们是破坏舰队战斗力的方伯谦之类的坏蛋，就像影片《甲午海战》中所描述的那样。

　　我记得那天晚上，最后，问“你以前好象并不是技术出身”。

　　隋元柏回答：“我以前是搞体育。我说自己这辈子从事的这两项事业倒霉，搞体育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当信息产业的老板也可能是这样……”

　　从事中国上市公司的高管也必然以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