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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李箐 关鉴/文
占中国期货市场交易量大半壁江山的大连大豆5月合约出现离奇巨量交割，大连交易所认为正常
2002年6月中旬，拿到国家质检总局转基因大豆进口许可证的第一船进口大豆运抵中国
港口。这表明自今年1月《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条例》实施细则和国家质检总局《出入境粮食和饲料检验检疫管理办法》出台，大豆进口在暂停数月后，最终得以恢复。
围绕着大豆进口的暂停和恢复，大豆期货市场不久前刚刚上演了一场白热化的多空对决，从而造就了大连商品交易所乃至期货交易史上的奇观：6月初刚刚摘牌的大连大豆期货5月合约(S205合约)创下了76.5万吨的巨量实物交割。这个数字极为惊人，因为按照5月合约最终交割结算价2244元计算，多方为了接下这76.5万吨大豆，至少动用资金16亿元——对于全年资金量仅为50亿元的市场来说，这占用了相当于市场三分之一的资金量。
大连商品交易所除宣布此次交易“顺利交割”外，并未对市场未来的风险发表进一步评论。而在一些业内专家人士看来，巨量交割很可能在大豆期货接下来的几个合约中重演。这一轮期货交易中蕴藏的风险并没有随着巨量交割完全释放。
大连大豆是中国目前为数不多的期货交易品种之一，交易量占到了全国期货交易量的60%。其国际上的地位也不可小觑。2001年大连商品交易所大豆期货交易量已是美国芝加哥期货交易的1/4，占据了全球第二大大豆期货交易所的位置。
第一个回合
大豆又称黄豆，主要用途是榨油和生产做饲料用的豆粕。中国是大豆传统生产大国，由于播种面积和单产难以提高，中国大豆年产量一直徘徊在1600万吨左右。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中国大豆消费量急升，大豆进口量从90年代初的十几万吨暴增到2000年的1394万吨。进口大豆出油率高，基本上占领了南方市场，“国产大豆过不了长江，甚至过不了黄河”。大连市场上的大豆价格也从每吨3000多元一路跌到1800元左右。
在主要的大豆生产国中，中国大豆属非转基因大豆，美国、阿根廷为转基因大豆，巴西虽然政策上限制生产转基因大豆，但农民大量私下种植。因此进口大豆和国产大豆的区别，实际上又成了转基因大豆和非转基因大豆的区别。包括欧盟在内的许多国家对转基因农产品加以限制，包括一度暂停转基因农作物的种植和销售，以及要求在转基因食品上加注标识。
2001年6月6日，国家正式公布了《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条例》。这一重大政策变化马上成为期货市场重大题材。
大豆期货多空双方对国家转基因政策有截然相反的理解。多方认为，国家的转基因政策，说明今后转基因大豆的进口将受到一定的限制，国内大豆价格将因此上涨；空方则认为，由于国内供需之间存在巨大的缺口，转基因大豆的进口趋势将不可逆转，国内大豆价格仍将下跌。巨大的分歧使多空双方围绕政策变动展开了几番较量。
第一个回合发生在2001年9月合约上。从2001年4月到6月5日，多方将期货价格从1900点(点数代表每吨大豆的价格，1900点即每吨大豆1900元)拉到了2088点。6月6日转基因条例公布后，又接连涨停，一直涨到2200点，累计升幅超过15%(由于期货交易实行保证金交易制度，按客户需缴纳的8%的保证金计算，多方获利已超过200%)。随后，空头借助现货供应充裕，又将价格打压至最后交易日的1872点。进入最后交割后，9月合约交割量达到181670吨，正常年份的交割量已经翻了一番。
自2001年12月开始，国家根据转基因条例制定的实施细则陆续出台。12月14日，质检总局颁布了《出入境粮食和饲料检验检疫管理办法》，自2002年3月1日起实施；2002年1月5日农业部公布《农业转基因生物进口安全管理办法》；1月7日公布《农业转基因生物标识管理办法》；1月8日公布《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评价管理办法》，并于3月20日同时实施。
根据新规定，境外公司向中国出口转基因产品，需要向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办公室申请生物安全证明，有关部门在270天内审批。在此，质检总局是否批准检验申请十分关键。检验检疫不合格，将作退回、销毁处理。另外，对于进口发生数量前后差异过大、变更输出国家和入境口岸的大豆，要求重新办理检疫许可，加大了粮食贸易商实际操作中的难度。
新一轮逼空
新的政策在引发大豆期货战的同时，也对中国大豆市场的供求发生了真实影响。限制大豆进口有利于大豆生产者，但会对消费者带来不利的影响。2001年底，国务院政研室的一位研究员递交了一份报告，提出如果限制大豆进口，会引发榨油企业、饲料加工业成本提高，致使价格上涨。而饲料成本的上涨又会造成肉蛋奶等一系列农副产品的价格上扬，引发通货膨胀，因此不应该限制大豆的进口。反之，应该大量进口大豆，让东南沿海地区的榨油企业降低成本，发展成为大豆加工基地，然后进行出口。这份报告得到了高层的关注。
今年3月，美国总统布什在访华期间也就中国放宽大豆进口一事做出了各种努力。由于中美双方的协调，2002年3月，农业部宣布给予境外公司九个月的宽限期。在宽限期内，境外公司可向农业转基因生物安全管理办公室申请“临时证明”代替安全证书，审批时间也从270天缩短到30天。
由于农业部转基因条例实施细则有了宽限期，质检总局签发的转基因大豆进口许可证，就成了宽限期内影响大豆进口最主要的因素。质检总局的《出入境粮食和饲料检验检疫管理办法》，自2002年3月1日起实施。按照有关规定，第一批进口许可证在4月底发放，有效期为两个月。因此，中国3、4、5月的大豆进口实际上已经中断。
大豆现货供应紧张，为多方发动新一轮逼空行情创造了条件。
5月合约很快突破了2200点。但令人惊讶的是，进入5月交割月以后，5月合约的持仓依然保持在16万手。按照大连交易所的规定，交割月交易保证金比例最高将达到50%，这对多空双方资金压力都非常之大。然而多空双方仍不愿或难以平仓，直到最后竟进行了巨量的实物交割：对于空方来说，他们最后要拿出16万手(相当于76.5万吨大豆)的仓单，而多方则必须拿出16亿元的资金，接下这笔实物，以完成交割。
“我们帮助农民卖了70多万吨大豆”
在期货市场上，实物交割是最后但不是通常采用的结算办法。一般说来，期货市场中的交易最后只有1%至3%最终以实物形式交割。大连商品交易所成立十年来，交割量与合约总量的比率也始终维持在5%左右，而此次大连大豆5月合约的这一比率达到了空前的50%，很难理解为正常交易的结果。
尽管如此，试图对此异常事件作正常解读的亦不乏其人。
大连商品交易所总经理朱玉辰告诉《财经》，“从目前的各种指标和数据看，这次交割是正常的，交割量的大小并不意味着市场有风险。”朱玉辰在中国期货界摸爬滚打多年，熟谙业界历史。他曾在原商业部任职，担任过全国粮食批发市场管理办公室主任。1989年朱在芝加哥期货交易所(CBOT)学习了一年，1990年参与起草全国八大市场的规则，1992年底进入中国国际期货经纪有限公司，1996年担任大连商品交易所副总经理，1999年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兼总经理。
“大连交易所经此一役，可谓‘九死一生，脱胎换骨’。”朱玉辰表示，“我认为期货交易所应该经历大的交易量、交割量、持仓量三关，就像是一艘船正在从浅水往深水走，水深流速慢，稳定性就好。期货市场也是这样，只有盘子大了，市场才稳定。”
中国期货协会会长、中国国际期货经纪有限公司董事长田源也表示，虽然期货市场的交割量大并不经济，但是由于我国的现货市场太不规范，期货交易所变成了信用的代名词，因此我国期货市场在现阶段承担现货市场的任务，肯定比国外成熟的期货市场要多。在国外，期货市场是纯粹的金融市场，基本上不发挥现货市场的任务。
大连大豆5月合约交割完之后，一位中央领导在视察大连商品交易所的时候专门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为农民做出了什么贡献？”朱玉辰的回答是：“我们帮助农民卖了70多万吨的大豆。”
“这种结果有点歪打正着的意思。”朱玉辰解释说。
天价交易费用
然而，期货市场承担现货市场的任务，交易费用是相当高昂的。进行实物交割必须要付出交割费用，包括仓储费、仓单注册费、运输费等。比如说大连并不需要这么多国产大豆，将大豆大量运到交易所交割，本身就是社会资源的浪费。
76.5万吨大豆在期货市场进行实物交割，占用交割资金高达16亿元。此外，根据交易所交割方面的规定，还有相当可观的管理费用：铁路运输大豆的入库费用为25元/吨，出库费用为27元/吨，76.5万吨大豆的出入库费用就高达4160万元。此外，巨量交割之后，由于仓单仍然滞留在交割仓库之中，产生的潜在费用也不可小视。交割仓库的大豆储存费为每天0.6元/吨，76.5万吨存放一个月的费用就高达1440万元，而按当前银行贷款年利率5.58%计算出的每月资金成本也达790万元。
巨量的实物交割除了资金成本很高，也会引发市场价格的扭曲。大连大豆5月合约交割之后遗留的80余万吨的仓单，对大连大豆期价的上涨产生了非常大的压制作用，不仅与芝加哥期货交易所大豆价格的走势产生了背离，也一定程度上与基本面发生了偏离。
今年5月之后，芝加哥期货交易所的大豆价格走出了稳步上升的行情，期价由460美分上涨至600美分。同时，南美局势动荡导致出口受阻，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价格的上扬。期价创出了三年以来的新高。
然而，大连大豆市场的走势却并没有走出同步上涨的格局。大连大豆7月合约自5月之后，始终无法突破2100的压力，6月下旬更是下跌至2020，持仓量也从30万手以上减少至2万手。而同期，进口大豆受转基因条例的影响几乎停滞，国内现货大豆价格也大幅上涨，加之芝加哥期货交易所大豆价格的相对强势，从各方面看都理应支持大豆期货价格的上扬。然而，7月大豆背离基本面的走势，显然是直接受到了80余万吨仓单的影响，并没有反映国内大豆的供求关系，而是真实地反映了大豆仓单的供求关系。
北京工商大学证券期货研究所所长胡俞越认为，用于交割的几十万吨大豆如果不能很快地被现货市场消化，而是以仓单抵押保证金的方式继续滞留在期货市场上，那么交易风险就没有完全得到释放，大豆期货交易如果因此萎缩，那将是最坏的局面。
仓单之谜
一场恶战最终以现货交割的形式了结，出乎多数人的预料。根据朱玉辰的估计，在这次5月合约的交易上，多空双方都没有赚到钱，也都没有赔钱：空方交了现货，账上没有亏损；多方买了现货，由于现货价格此后呈上扬趋势，同样没有亏钱。
但是表示不满的是多方。“我们明明看对了行情，本应该大赚一笔的，但是因为空方的恶性交割，让我没有赚到钱。”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多方投资者这样说。
中国期货业协会副会长、金鹏国际期货有限公司董事长常清认为，我国期货市场的现货交割体制还很不完善。东北地区是我国大豆的主要产区，其中食用大豆供全国消费，尤其是沿海地区的需求量较大；用于油脂加工的大豆多销往山东等相关加工工厂密集的地区。但目前我国的期货交割仓库全部集中在大连，实物交割后运往主销区的相关费用无疑提高了大豆成本，抑制了大连以外的买入保值者参与期货交易的积极性，影响了正常的供求关系，致使出现期货价格低于现货价格的倒挂现象。
与此同时，由于买家的交割成本不但高于现货市场的买入成本，也高于卖家，因此造成我国期货市场上没有买入保值者，这就容易造成价格超跌。
“从理论上讲，如果多方不接货，只要有10万吨仓单，就可以把盘子砸成‘0’，”常清说，“在美国，如果出现在现货市场上高买、到期货市场上低卖的情况，监管部门可以认定这种行为属于恶性交割，这是违法的。”
多头正是因此无法理解大连大豆在最后交割时出现的近80万吨仓单。
“当时的现货市场价格为2200元左右，而大部分空头是在1900元左右建的仓，他们为了交割，从现货市场上大量高价买入现货，再到期货市场上交割。”一位期货经纪人解释说，“空方希望筹集巨量的仓单来交割，如果这个时候多方资金不够充足，接不下货来，多方就会不断平仓，价格也就会不断下跌，跌得越多，空方赚得也越多；同理，多头在最后几个交易日里还在努力拉升，价格还在持续上涨，这说明多方并不相信有那么多的现货可用来交割，他们试图在空头虚盘上盈利，只是最后一天才发现中了埋伏。”
“做期货交易的人风险意识都非常强，多头事先肯定去大连调查过库存和现货供应情况，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难以理解。”一位投资者分析说，一个火车车皮可以装60吨大豆，一个专列60节车，可以运输3600吨大豆，76.5万吨的大豆如果用火车来运输，需要212.5个专列；如果用汽车运输，一辆汽车载重不过10吨、20吨，这个数字就更为惊人。
因此，多头开始怀疑仓单的真空性，并专门去大连调查交割的真实情况，但除了看到“大连的仓库里玉米、小麦都没有了，全部堆满了大豆”，也拿不出确实的证据。
朱玉辰表示，这么多的大豆不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到5月21日最后交易日结束时，卖方仓单已经收到了50多万吨，同时还有很多豆子已经运到大连，等待入库。买方的资金也已经到了70%。”针对仓单的真实性，朱玉辰解释说：“做期货的人都很精，他们对于大连几十个交割仓库的情况都非常了解，我现在让准备提走现货的人随便挑库，认为哪个库有问题，就可以去那个库提货。”
然而多方并不肯轻易相信。“几十万吨的大豆不可能都提走，能够在现货市场上消化的肯定只是一小部分，这样的话根本无法搞清楚有没有假仓单。”那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多方投资者说。“大连作为东北的仓储中心，肯定能储存80万吨豆子，但是想把这几十万吨的豆子都搬一搬，重新统计一下，成本可就太高了。而且根本无法区分哪些是国家的储备粮，哪些是交易所用来交割的豆子。”
朱玉辰则表示：“国家储备粮未经允许进入期货市场是违法的，因此进入交易所交割仓库的大豆都必须有合法的手续。如果我看不到合法的手续，我不可能给他出具仓单。但是，这个我所看到的手续是不是倒了几道手之后的结果，我没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去调查。”
仓单的真伪只能存疑，然而对于此轮行情，大连商品交易所是否进行了行政干预的争论还在继续。期货业协会副会长、金鹏国际期货有限公司董事长常清认为，造成期货业以往风险的主要原因一是交易所限制交易、限制交割；二是交易所出台临时措施，调控价格。“这次5月合约的交易过程中，大连交易所没有出台任何临时性的措施，这是市场进步的表现。”
尽管如此，仍有多方投资者表示，在5月21日最后交易日的前一天，他们接到了来自大连商品交易所的电话，言语间多方觉察到交易所希望他们赶快平仓出局。第二天，5月大豆合约的价格就来了一个大跳水，一下子跌去了100多个点。“交易所这次虽然没有出政策，但是这种由交易所出面打的电话虽然表面上看是为了控制风险，实际上会给市场造成一种印象，就是交易所在要求多方出局，这是不公平的。”对此，朱玉辰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坚称在5月合约的交易过程中“没给会员开过会，也没出过任何政策。”
大连大豆5月合约巨量交割，客观上使期货市场发挥了现货市场功能。一位业内人士对此抛出了一连串疑问：这是不是意味着期货市场的发展基础现货市场尚不完善？是不是应该在建立了完整的现货市场信用机制和交易体系之后，再在适当的时机发展期货市场，让期货市场充分发挥其特有的功能，成为一个真正有效的金融市场？
尾声
5月风波之后，大连大豆7月合约也已顺利过关。
7月18日，大连商品交易所出台了一个新规定，要求所有会员单位把持仓超过400手和一次调拨资金超过200万元的客户名单上报。交易所方面的解释是要备案，便于控制风险，防止大户操纵。规定出台当天市场跌停。有迹象表明：9月和11月合约的仓单非常多——一位来自西南的大户已经表示，9月和11月都要大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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