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封面文章:银广夏陷阱(二)

2001年08月07日 11:04  财经 

  本刊记者 凌华薇 王烁/文

  嘉德的另一种命运

  为什么同样的设备,在银广夏可制造暴利,在嘉德却贡献乏善可陈?

  到目前为止,中国只有三家公司购买了德国伍德公司制造的二氧化碳超临界萃取设备,除了天津广夏(500立升×3,1999年引进),还有西安嘉德(500立升×2,2000年引进)和广州的南方面粉厂(250立升,1995年引进自用)。2000年12月全国超临界流体萃取学会的年会正是在西安杨凌举行的,赞助商就是嘉德。

  虽然有此设备,西安嘉德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对银广夏竟然也造成了压力:必须解释,为什么同样的设备,在银广夏可制造暴利,在嘉德却贡献乏善可陈?

  2000年7月,张吉生首次对记者提到在西安还有一条同样从德国伍德公司进口的二氧化碳超临界萃取生产线,但一直闲置。2001年3月,李有强在接受专访中声称西安嘉德公司是由于没有掌握设备的诀窍导致举步为艰,银广夏正考虑是否收购。天津广夏现任总经理阎金岱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嘉德对萃取技术掌握太少,是其与银广夏命运迥异的主要原因。

  这些说法经媒体报道后,对嘉德的影响很大。因为此时嘉德正在引资过程中。银广夏的表态使其陷入被动。

  嘉德此时的确处于某种困境:嘉德于2000年5月引入设备,7月试车成功至今,未能打开市场。和银广夏一样,嘉德也是通过西·伊利斯公司的驻华机构捷高公司的业务经理陶鹏,从德国伍德公司进口了这套二氧化碳超临界萃取设备。与天津广夏的设备相比,除了少一个釜(萃取所用的容器),结构几乎完全一样。

  嘉德也和西·伊利斯公司签订了保护合同:“在3年内西·伊利斯公司不得在陕西省境内出售安装类似设备”。最关键的是嘉德和西·伊利斯签订了至少70%产品由西·伊利斯包销的合同,并有德意志银行做担保。

  但是,这一包销条款至今没有兑现过。陶鹏几次允诺要带德国客户来嘉德,却始终没有成行。西·伊利斯方面已经承诺,嘉德公司可以依照合同规定,获得设备价款10%即40多万马克的违约赔偿金,条件是不再承担法律责任。

  记者了解到,与天津广夏神秘封闭的作风相比,嘉德公司从一开始就与西北大学化工系陈开勋教授有着全面的技术合作,在各种产品的试车和市场调研上下了很大工夫。在包销协议难以兑现的情况下,公司精心生产了各种样品,亦做了许多推销努力,包括德国方面,但全部石沉大海。嘉德的结论是:问题不在于技术,而是市场很难打开。

  为什么西·伊利斯公司一方面宁愿牺牲上百万元的违约金,也不愿意包销嘉德产品或介绍客户,一方面却为天津广夏介绍了诚信公司这样的大客户?这是嘉德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们没有什么‘秘密武器’,我也并不羡慕你的秘密武器,但我至少知道这套设备究竟能出多少东西。你在外面怎么说我不管,但若涉及嘉德的利益,我们不会永远沉默。”嘉德董事长李挺说。

  德国客户之谜

  为银广夏贡献了1999年和2000年主要利润的德国诚信公司,既非如银广夏所说为西·伊利斯公司的子公司,更非成立已160年的老牌公司。它成立于1990年,注册资本仅10万马克

  银广夏的“秘密武器”,如果有的话,除去其“技术诀窍”外,恐怕就是大手笔的德国客户了。从西·伊利斯到诚信贸易,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银广夏1999年、2000年利润做出巨大贡献的德国诚信公司的英文全称为:Fidelity Trading GmbH。这家公司,尽管按银广夏的说法有着巨额对华贸易,但在中国居然没有办事处,在互联网上也查不到丝毫信息。

  银广夏在2001年3月股东大会上分发的材料称,“德国的Fidelity Trading GmbH是在德国本地注册的一家著名的贸易公司,系德国西·伊利斯的子公司,成立已160余年历史。该公司是一家专门从事生物制药、食品和医用原料的贸易公司,在欧洲是一家信誉和口碑均很好的公司。”

  德国西·伊利斯公司的确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贸易公司,德国伍德公司制造的二氧化碳萃取设备正是通过西·伊利斯出售给银广夏的。但诚信公司是否是其子公司呢?

  记者曾多次向德国西·伊力斯驻华机构捷高公司核实此事,但该公司接待人员的态度十分含混,一时说诚信是德国公司,一时说诚信和西·伊利斯有关系,一时说诚信是其子公司。最后竟然是一再要求记者去问银广夏!诚信和西·伊利斯的关系怎么能由银广夏来证实呢?

  在7月16日的一次电话采访中,捷高的有关业务关键人物陶鹏明确地告诉记者:诚信只是一家在德国注册的公司,与西·伊利斯有着业务往来,但并非西·伊利斯的子公司。

  问题其实并不复杂。据知,2001年5月,在《中国证券报》一次例行的编前会上,其总编辑提到,既然银广夏引起了那么多疑问,为什么不可以借助新华社驻德分社的力量去调查一下它的背景呢?此后,该报是否果真去德国调查不得而知,但确有新华社驻外记者在德国当地查询查号台,但该公司并未有电话号码登记。

  记者了解到,中国工商银行总行通过其海外分行对诚信公司进行了调查,在德国汉堡商会查到如下记录:

  “Fidelity Trading GMBH公司于1990年在该会注册,注册资本51129.19欧元(约10万马克左右),负责人为Kiaus Landry,主要经营范围是机械产品和技术咨询。”

  注册资金几万马克,对于贸易公司而言并不算离谱,但毕竟其与银广夏签下的是年度金额达20亿元人民币、总金额达60亿元的合同,对比过于悬殊。此次调查之后,中国工商银行总行没有恢复对银广夏的贷款。工商银行总行曾与银广夏于1999年12月29日签订流动资金贷款合同,借款金额为2亿元,期限定为自1999年12月29日起至2001年10月28日止。今年四五月间,工总行提前中止了贷款。

  银广夏的对外发言人丁功民曾向记者许诺,今年4月,当芜湖的萃取生产线建成之时,德国诚信公司将来华签订今年的供货合同(每年20个亿、连续3年总共60个亿的总协议的一部分)。届时采访这家公司,任何疑虑都会迎刃而解。

  直到今年6月18日,安徽芜湖1500立升×3的二氧化碳超临界萃取生产线终于试车之时,期待已久的德国诚信公司代表仍没有出现。参加试车典礼的人们看到了几位高大的德国人,但那是伍德公司派来的工程师,与订货合同全无关系。典礼的第二天,李有强飞赴德国,原因不明。

  是不是诚信公司人士不露面,真相就永远无法获知了呢?

  天津海关一锤定音

  经过反复调查后,天津海关向《财经》出具了一份书面证明:“天津广夏集团有限公司1999年出口额480万美元、2000年出口3万美元。”天津海关还查得,天津广夏从2001年1至6月,没有一分钱的出口额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多的疑点已经令很多人无法熟视无睹。

  在2001年的股东大会上,宁夏证管办官员就冷静地提出:如此将整个企业的利润维系在单一国外客户上,蕴藏风险是否过大?

  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栏目曾对银广夏做过采访,相关节目由于种种原因至今尚未播出,但对银广夏的疑虑早有存在。

  新华社宁夏分社已经就发现的银广夏诸多问题,向有关部门做过汇报。

  就连银广夏总部也对天津广夏有了不满:实施2000年分配方案需派现1.5亿元,但创造了4亿多元“利润”的天津广夏却没有转来一分钱……

  由于投资额超过5亿元,银广夏准备上的3500立升×3生产线需要经过国家计委审批。国家计委按照规定,这一项目交给了中国国际工程公司进行项目评估。该公司的有关人士表示,已经注意到了银广夏有关项目的种种可疑之处。他的一个问题就是:“谁亲眼目睹过天津广夏的生产情况?”答案是,几乎没有人。近一年多来,银广夏谢绝了几乎全部参观或采访天津广夏生产车间的要求。

  这位人士表示,对这个项目的评估工作目前正在筹备之中。如果得不到计委批准,项目将无法获得银行的支持,也不能享受进口关税的豁免。

  这说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冷静思考银广夏的神话是否可信。而天津广夏创造的巨额利润是否可靠,也越来越成为问题的关键。

  不止一位银广夏的同行向记者指出:既然天津广夏的货物全部出口德国,那么按照现行税法,可以向税务机关办理出口退税,按照2000年天津广夏共出口1.8亿马克的说法,出口退税收入将不下7000万元人民币,而且这肯定会在财务报表里有所体现。

  记者一再检索银广夏2000年年报,但财务报表上甚至找不到退税收入这一栏。7月10日,记者从天津市国税局进出口分局的官员处证实,天津广夏从未办理过出口退税手续,甚至连出口退税的税务登记都没有。

  根据此前银广夏财务总监兼董秘丁功民的介绍,银广夏的会计师事务所深圳中天勤会计师事务所曾经向海关、银行征询过有关出口量、银行账务的情况。

  2001年5月,记者径直来到了深圳中天勤会计师事务所会计师刘加容的办公室。在记者的要求下,刘拿出了厚厚的原始帐目,出示了其中的银行对帐单、海关报关单。不过刘表示这些单据均由天津广夏方面提供,事务所并没有直接向海关和银行征询。

  令人起疑的是,这几份盖着天津东港海关字样的报关单上,每一样商品前的“出口商品编号”均为空白。稍通外贸实务的人都能发现,这是违反报关单填写基本常识的。记者记下了其中一张“报关单”的海关编号和内容。

  两个月后,天津海关查得这个报关单编号根本不存在。

  天津海关查阅有关资料发现,2000年天津对德国出口总额计6亿多美元,但金额最大的摩托罗拉[微博]公司,也不过3800多万美元,怎么可能有一家公司一年对德出口9000万美元(约1.8亿马克)?经过反复调查后,天津海关向《财经》出具了一份书面证明:

  “天津广夏(集团)有限公司1999年出口额4819272美元,2000年出口33571美元。”

  天津海关还查得,天津广夏从2001年1至6月,没有一分钱的出口额。

  天津海关官员强调,这个数据包括了以天津广夏之名在全国任何口岸出口的所有金额,而不仅仅是天津海关。

  就算是确有出口额的1999年,《财经》在天津海关查实的数据亦证实,当年天津广夏的出口总额仅是482万美元(约合4000万元人民币),还不到陈川所称5610万马克(约合2.2亿元人民币)数字的1/5;而出口的货物中,更有2/3是牙膏,此外还有少量的亚麻籽油。

  真相终于清楚了,再清楚不过了:天津广夏1999年、2000年获得“暴利”的萃取产品出口,纯属子虚乌有。整个事情--从大宗萃取产品出口到银广夏利润猛增到股价离谱上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记者仍然记得最后得到天津海关证实的那一天。7月的阳光相当刺眼,朗朗乾坤之下,似听到泡沫扑哧一下破裂的清脆声音。

  我们终于知道了真相,它是如此简单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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