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始于希腊的欧洲债务危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引发一系列“蝴蝶效应”，远在东半球的中国也难以独善其身。

　　为了让新浪网友更多地了解此次欧洲债务危机，更深入地探寻危机背后的原因，新浪财经联合欧洲、北美和中国区记者6月初从希腊出发，亲历欧洲大陆，专访官员、学者和企业家，为您洞悉欧洲经济局势，全面解读欧洲债务危机，揭示危机出现的社会体制问题。

　　董航 陈亮 邹芳玲 发自马德里

　　马德里时间6月24日，西班牙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西班牙经济学会主席，欧洲央行监管委员会成员，欧盟委员会主席政策顾问，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经济学教授胡安-何塞-多拉多（Juan José Dolado）教授在马德里接受了新浪财经的采访。不同于其他学者，多拉多教授认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包括两年前的美国次级债危机，其原因都在于劳动力市场的缺陷。

　　希腊撒谎

　　也许是因为接受太多记者的采访，当我还没有问完整个问题，嘴里刚蹦出“原因“和“希腊“的时候，多拉多教授毫不犹豫地说：“希腊的危机在于他们撒谎。”

　　在多拉多教授看来，希腊的最根本的问题不在于他们借贷过多，也不在于他们过于享乐。因为如果他们以真实的面目面对金融市场的时候，这些问题都不会存在，根本就没有人会以那么低的利率把钱借给他们。

　　“因为他们欺骗投资者”，多拉多教授进一步强调说，“他们多年来一直连续地欺骗投资者，披露虚假的赤字信息。2004年奥运会在希腊举行，他们投入了很多钱，虽然当年有不少游客前往希腊，也收回了一些成本。但是很多投入都是不可持续的，而且不会产生任何收入。有一些建设项目采用外包的形式，而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大量的费用并没有被列入公共赤字。”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欺骗了投资者”，多拉多教授再次强调，“通过这种操纵数字的会计方法，原本是9%的财政赤字成为了3%，然后政府换届了。新政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原来的统计并不准确。”

　　多拉多教授看了看空中飞过的苍蝇，挥手将它赶走，就好像那是欧元区的希腊，虽然没有什么危害，但是确很是烦人。

　　“在希腊出现问题后，投资者就开始担心下一个出现问题的国家，很有可能是英国。但是英国并不是欧元区国家，如果‘袭击’英镑，那么英镑就会贬值，而欧元不会因为一个国家的危机而贬值。于是在欧元区的西班牙就成为了怀疑的对象。”

　　西班牙劳动力市场出了问题

　　在金融市场，投资者普遍预测：西班牙将成为下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旦西班牙经济出现问题，那么对于整个欧元区的经济，乃至整个世界的经济都将产生巨大的不良影响。英国《金融时报》曾以《希腊是一个麻烦，但是西班牙却可能毁了欧元》为题，这足以说明在这次危机中西班牙经济稳定的重要意义。

　　在众口一词的“病因”分析中，多拉多教授的解释肯定是独树一帜的。他认为，西班牙出现的更像是“债务危机预期”，而并不是危机。这是由于西班牙的劳动力市场出现了问题。

　　“西班牙现在的失业率很高，超过了20%。如果失业率很高，那么政府失业金的发放也会很高。在2007年或者2008年，西班牙政府还有接近2%的盈余。但是现在政府已经赤字11%，相差了13%。这其中，大量来源赤字的财政支出流向了失业金以及失业者的救助和培训。”

　　经济学把这种类似工资，失业金，退休金等支出定义为“刚性”，上升很容易，但是想要降低幅度却不太简单。然而，西班牙政府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前几天，西班牙国会在在野党集体弃权的情况下，通过了劳动力市场改革方案，该方案将降低企业的解雇员工的成本。

　　在西班牙，劳动合同有两种形式：永久合同和短期合同。如果企业要解雇永久合同的员工，就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遣散费。如果解雇短期合同的员工，不用支付任何费用，只需提前告知。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企业不愿意采用永久合同的方式雇用员工。于是一旦危机来临，企业就会解雇临时合同员工，失业率大量上升，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从社会结构来分析，父母大多有永久合同，而孩子却多是短期合同，造成了巨大的社会问题。

　　同时，在多拉多教授看来，西班牙独特的工资协商制度也应该变动。在西班牙传统的劳动力市场上，工资主要采用行业一致的制度：就是在一个相同的行业，工会与雇主之间商定一个工资水平，而整个行业都会采用这个标准。他认为，这正是西班牙劳动力市场的病症。

　　“比如在汽车工业中，生产力也许只上升了2%，但是工会对上涨5%的工资也许还不满意。但是同时，一个行业与另外一个行业之间，工人却不能替代。服装工业的雇员不可能去汽车工业工作。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谈判的薪资水平会明显有利于劳方。并对资方造称了额外的薪资压力。”

　　全体国民为危机买单

　　多拉多教授认为，最近的几次危机都是相关的。其实都在于前几年整个金融市场的流动性过高，导致了利率过低。在美国直接的表现就是次级债的诞生，提高了收益，同时也增加了风险。而在欧洲，就是政府和个人过度借贷。

　　欧洲主权债危机紧接着美国次贷危机，总有人要为危机买单。危机的直接后果就是价值的重估。价值的重估有两种方式：货币名义价值的重估，或者产品价格的直接下降。

　　“如果西班牙不在欧元区，当然它可以采用调整货币的汇率，让全体的国民买单，大家都变穷了。但是，这个方法并不现实，因为欧元的价值是由整个欧元经济体决定的。”

　　而变穷的另外一个办法就是降低产品的价格。股东要利润，企业要生存，销售的价格跌了，保持利润的最好途径无疑就是降低成本。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降薪和裁员。

　　降薪？西班牙政府已经用过了。在今年的早些时候，西班牙政府宣布了降低财政赤字的几项措施，其中将公务员工资下调5%，并将这一工资水平冻结到2011年。同时，退休金也不再上调。政府的钱不够花，还得匀出来给失业人员。

　　“因为西班牙这种僵化的工资制度，西班牙的企业并不能随便的降薪。那么唯一的方式就是裁员。而二元结构的劳动力市场，迫使企业大量裁减临时合同的员工，造成失业率的激增。“

　　不论是降薪或者裁员，整个国家都在遭受着剧痛。全体的国民都在为这次危机买单。多拉多教授坚持认为，也许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用个人合同来替代集体合同。这样，劳动力市场有了竞争，效率也会提高。

　　最优秀的研究人员正离开西班牙

　　作为公务员的一员，多拉多教授也受到了这次降薪的影响。虽然他并没有表明自己是否认同这次降薪的措施。但是他很明确的表示，让大家更穷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首先认为大学教师并不应该成为公务员，从而得到一些合同上的便利。比如说，很多大学教授并没有产出。他们工作并不积极。只要他们不去杀人放火或者意外死亡，他们就能一直在那个位置上。而公务员的薪水是固定的，这个并不跟随你的工作产出的增加而增加。因此，最重要的激励(incentives)缺失了。相比于这种制度，有一个个人合同会更有好处。这样，那些更勤奋更有效率的员工能够获得更多的奖励。”

　　多拉多教授很遗憾地表示，最优秀的研究人员正在离开西班牙。因为即便学院有钱，政府也不允许为教师支付过多的工资。而同时，学院也不可能让后进的教师下岗。他激动地表示：“有一些大学的老师已经超过了学生。” 这种劳动制度的弊端可见一斑。

　　“在西班牙加入欧元区以后，西班牙有很高的名义利率，很高的通货膨胀率；而德国的名义利率和通胀率却很低。突然一日间，大家都用一样的货币，一样的利率。像西班牙，意大利这种高通胀率的国家，在名义利率下降的情况下，通胀率就更高了。”

　　在较高通胀率的诱惑下，原本在德国等低通胀率的寻利资金蜂拥而至，西班牙本土的资金也纷纷出击，投资新的项目。

　　“西班牙目前的劳动力市场并不是很优秀。很多人退学，离学。很大的原因就是这次的疯狂投资的热潮，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西班牙的经济增长率都达到了4%。“他补充说，“当然和中国没法比，但是作为发达国家，这个增长率已经相当可观。“

　　在这样高速发展的驱使下，西班牙的劳动力市场供求关系开始趋紧，不少教育程度不高的劳动力也进入了市场，“他们离开学校，去挣取1000欧元一个月的工作。“

　　“但是现在危机来了，他们也失业了，不仅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教育的机会。他们必须重新培训以便适应新的岗位，但这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多拉多教授惋惜地说，“像芬兰这样的国家就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他们的劳动力素质很高，有很好的教育体系。”

　　相比于芬兰的资本密集型，高技术产业，多拉多教授说，“西班牙的工业都是劳动密集型的。我们更多的依靠劳动力而不是资本。于是整个国家急切地需要劳动力，人口增长也很快，达到了1.5-2%每年。因此住房的需求也增加了许多。“

　　西班牙的房地产泡沫

　　“移民需要住房，大量的年轻人也需要住房，“多拉多教授补充说，“三分之一，也就是接近25%-35%的年轻人和父母住在一起。“

　　大量的投资渴求，巨大的住房需求，两个因素叠加在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造房运动”开始了。有报道称，过去十年，西班牙的经济正是靠着房地产来支撑的。到处都是工地，房产的价格也一路上涨。有统计显示，西班牙在过去二十年房产价格上涨了二倍，在发达国家中居于首位。

　　“但是，现在因为房子的价格过高，我们造的房子却超过了需求。“多拉多教授指指窗外。依稀可见远处一块荒地，两辆推土机正在不紧不慢得工作着。 “现在西班牙的过剩住房已经超过了100万套。而且很多都属于房贷公司或者银行。“

　　就在多拉多教授工作的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对面，不少新的楼盘门口贴着大幅的广告，上面写着”促销促销”。但是这些所谓的新楼盘，动辄每平方米3000欧元，卖了5年也没卖完，确实让人均收入只有1000多欧的西班牙跌了重重一跤。不少房地产公司选择缓建目前的项目，更多的房地产公司倒闭，大量完工或未完工的楼盘也被银行收走。

　　“西班牙的银行没有什么次级债，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有很多房贷。对于西班牙银行来说，他们的“次级债“正是这些“房贷“。“

　　大量的购房需求和大量的资金供给诱惑着银行积极地发放贷款。但是危机来临，银行就成了房主了。手中大把的欧元现金变成了流动性较差的房子。这也是目前市场上很关注的西班牙银行流动性不足的问题。

　　“现在的房地产市场正处在有价无市的阶段，银行并不能准确的估算自己手中房子的市场价格。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中，因为流动性不好，所以房地产一般会有减值准备。本来一套房子也许值100万欧元，但是在银行的资产反映出来，也许只有70万欧元。因此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也许过度夸大了银行的问题。“

　　在西班牙，银行分为两种：“caja”，意为“盒子，储蓄所“，通译称储蓄银行；另一种为“banco”，意为“银行“。两者的区别在于，“caja”为政府持股，其收益也必须投向当地的发展建设，多为捐款；而“banco”则完全私有，利润使用不收限制。

　　多拉多教授表示，在这样的房地产危机中，完全私有的“banco”其实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失。他们的业务多元，而且很多资产处于发展中国家，特别在南美和亚洲新兴市场，因此损失不大。而那些”caja”却遭受了更大的损失。

　　“对于政客来说，他们会很高兴有那么一家银行让他们为自己的利益服务。这些储蓄银行大量发放贷款，房产价格出现上涨，选民高兴了，他们也更容易当选。”

　　危机来临，还不上贷款，银行只能收房子抵债，管钱的银行成了管房的“盒子“，当然会有问题。政客眼中最好的解决方案，也许就是让这些陷入困境的“caja”互相兼并，让资质好的“caja”兼并快要淘汰的“caja”。

　　“过去有45家caja，他们持有超过50%的西班牙金融资产。现在要变为20家。一家要兼并几家。”多拉多教授继续说到。

　　就在不久前，多家西班牙银行宣布合并。比如6月10日，马德里储蓄银行(caja Madrid)宣布将与瓦伦西亚储蓄银行合并成立西班牙最大的银行。没过几天，6月14日，再次宣布将兼并其他6家小储蓄银行。但是这样的代价对于西班牙政府来说也是不菲。为了兼并这些资质较差的银行，西班牙马德里储蓄银行将请求政府从银行系统有序重组基金中划拨44.7亿欧元的援助。有消息称，整个西班牙储蓄银行的重组，将耗费大约100亿欧元以上，这对陷入财政危机的西班牙中央政府，可不是一件好事。

　　征银行税不具有可操作性

　　银行税正在成为财经界的热门话题，在6月下旬的会议上，欧盟的主要领导人达成了一致，对银行征税。以抑制金融业过度膨胀的风险。西班牙最大工会的主席也强调，降薪不是解决办法，对富人征税才是政府之道。

　　对此，多拉多教授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不错，这样的措施确实很好。但是，具有可操作性吗？“教授进一步解释说，“资本是具有流动性的。富人和银行都会转移资产。如果不解决这一点，这项措施也许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事实上，虽然欧盟口头上积极宣称要征收银行税，却也想首先得获得世界范围内的合同。在G20的峰会上提出这一主张也正是这一原因：一旦银行税开征，不少非欧盟本土的银行将撤离，本土银行也会丧失相当的竞争力。

　　“税收多出自于不太容易转移的资产。从税收的角度来看，对富人征税确实很理想。但是确实很难。“多拉多教授进一步说，“我并不支持对资产征税，对某一项特定的金融行为，如卖空的行为，征税也许更为合理。“

　　卖空是指投资者在不持有证券的情况下，向第三方借入证券并买入，等到未来预定的一个时间点，买入证券。并还给第三方。这是在预期证券价格会下跌的情况下的一种投资手段。因为投机性很大，所以饱受争议。不少国家都深受其害。

　　多拉多教授认为，由于目前卖空是不需要任何担保品的，他称之为“裸卖(naked short position)”。如果证券的价格并没有如预期的下跌，反而出现了上涨，那么第三方就会蒙受损失。对于卖空的借贷方，也就是实施者，并没有多大的损失。相反，如果他们猜对了市场的走势，那么收益却是巨大的。这种不对称性使得市场上的“裸卖“行为源源不断，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所以政府应当对“卖空“的行为进行限制，如要求担保品或者征税。

　　“这种错误的套利应该被限制。“他接着说。“政策应该有目的性，不是到处放枪。应该很明确地告诉市场，我在寻找怎么的投机者，而不是整个市场“。

　　他比划着做出打枪的手势，似乎想说，“政府的政策现在就是在无的放矢。”

　　大家会一直变穷下去吗？

　　“欧元是一个好东西”，多拉多教授称，“一个共同的货币无疑是对一个共同市场发展是有益的。至少对西班牙来说，西班牙75%的货物出口是在欧盟内部。这样无疑有利于经济增长。”

　　在多拉多教授看来，欧元的设计无疑是有缺陷的。但是因为目前的缺陷就去攻击欧元的合理性显然是另一种不理性的行为。也许这次的金融危机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来完善欧元。

　　虽然有欧元的便利和种种措施的出台，多拉多教授还是有些悲观。“西班牙经济的复苏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多拉多教授指着电脑上的西班牙失业率曲线图说，“在90年代中期的时候，西班牙经济也很困难。”

　　90年代中期，正是索罗斯大局进攻英镑以及欧洲固定汇率的时候。那次袭击之后，英国离开了欧洲固定汇率制度，而西班牙货币的比塞塔也贬值了5%。

　　“1994年，西班牙的失业率也达到了20%。一直到13年后的2007年，西班牙的失业率才降到了8%，当年欧洲的平均水平。”多拉多教授强调了一下，“13年”。

　　然后不难发现，其实这13年其实正是西班牙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从加入欧元开始，西班牙经济才逐步赶上西欧的平均水平。难道说，这次的危机更是西班牙经济转型和发展的一次机遇？

　　“我希望不需要那么长时间，虽然从经济学上说，一个观测值的预测明显太短，但是这也是我们唯一知道的。”

　　(感谢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Javier Gil-Bazo 教授对本文提出的建设性意见。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工商管理系在读博士生彭尧，严炜对本文亦有贡献)

　　胡安-何塞-多拉多教授简介

　　多拉多教授是世界知名的经济学家，英国牛津大学经济学博士。他现任马德里卡洛斯三世大学经济学教授， 西班牙经济学会主席，欧洲央行监管委员会成员，欧盟委员会主席政策顾问，曾任西班牙银行(央行)首席经济学家。他在劳动经济学，应用宏观经济学和计量经济学领域有着杰出的贡献和较高的声望。在国际一流期刊上发表了超过100篇学术论文，并编写或参与编写了近30部专著，同时还是多本著名学术期刊的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