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黑熊属于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实际上，对黑熊的保护并不像对待大熊猫、东北虎那样“给力”。看起来，法律法规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筑起了一道安全的防火墙，但在现实层面上却是另一种令人困惑的情形：我们一边保护濒危野生动物，一边允许把它们作为商品谋取利益

　　法治周末记者 李秀卿 发自四川成都

　　在近乎一边倒的谴责声中，正在谋划上市的归真堂(微博)决定开放一向神秘的养熊厂，让蜂拥而来的媒体记者和其他人士现场观看活熊取胆的场面。

　　接到现场参观邀请的也包括亚洲动物基金(微博)(AAF)。但是，当AAF派出兽医和多名工作人员赶到位于福建省惠安市的归真堂总部时，他们却被拒绝入内。

　　在举行新闻发布会表达愤怒后，AAF工作人员一行回到四川省成都市北郊的黑熊救护中心。由AAF发起的这场针对归真堂以及所有活熊取胆产业的“战斗”仍在继续。

　　被解救的胆熊

　　黑熊班卓和嘉士伯又扭成了一团，背上沾满了泥土。这两只黑熊身材滚圆，出手慢吞吞的，与其说是打架，不如说是在打太极拳。在地上翻滚了几个回合后，它们停下了，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同一个方向，不远处，珍妮正高贵地踱步过来。

　　珍妮是黑熊救护中心年龄最大也是最受欢迎的一只母熊。在这个领地里，它们一般都会给珍妮面子。嘉士伯知趣地从班卓身上连滚带爬地下来，跑到一棵光滑的树桩下，若无其事地抱起一棵白菜啃起来。

　　这个位于成都市北郊的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坐落在安静的田野里，它被四周大片的稻田和金黄色的油菜花簇拥着。它是由AAF与四川省林业厅共同成立的，是AAF的两个黑熊救护中心之一，另外一个位于越南河内。

　　在此生活的黑熊以及少数几只棕熊，多数是AAF从全国各地的养熊厂里解救回来的，如今，它们已经远离人类的残忍，把这里当做游乐场。从当地聘请来的饲养员常用纯正的成都话喊它们的英文名字：嘉士伯、班卓、麦乐迪……

　　此前，它们被囚禁在一个刚好可以容下身体的铁笼子里，每天都有一根10到20厘米的不锈钢管穿过其腹壁，插入胆囊，胆汁就流进与钢管相连的袋子里。

　　资料显示，活熊取胆技术于1983年诞生在朝鲜，一个在世界发明史上几乎没有任何记录的国家。此前，抽取胆汁的唯一办法是杀熊取胆。

　　托尼·弗兰西是救护中心拯救的曾被取胆的黑熊之一，它从小就被关在一个仅有两立方米的铁笼子里，每天都在贡献胆汁。笼子阻碍了它的发育，因此它从来就没长大过。

　　2002年12月，它被带到救护中心时已经奄奄一息，兽医对它的生还几率感到绝望。但幸运的是，它是个馋嘴的家伙，当饲养员把水果和蜂蜜送上来时，第一次见到如此丰盛的食物，忍不住垂涎三尺。就这样，弗兰西活了下来。

　　黑熊救护中心资料室的墙上至今还贴着弗兰西康复后的照片，它的前爪搭在一段树枝上，似乎在微笑着望着左前方。它对眼前所拥有的自由感到奇妙，眼睛流露出兴奋又小心翼翼的神情。

　　弗兰西是幸运的，它仅是成千上万只承受活体取胆痛苦的黑熊中的一只。据统计，目前我国经国家主管部门批准的黑熊养殖企业68家，存栏数近两万头，全国约有6000至8000只黑熊被迫接受胆汁引流。

　　活熊取胆

　　在接受媒体参观时，归真堂的工作人员介绍说，活熊取胆行业从1998年开始采用“无管引流”技术，而网上流传的那些给黑熊穿上“铁铠甲”残酷抽取胆汁的照片，并不是合法的。

　　所谓“无管引流”，医学上称为“自体组织造瘘引流技术”。归真堂投资人张志鋆(微博)说，“无管引流”是用熊自己的脂肪在胆管上做一个导管，连到皮肤上做成一个瘘，这个瘘一开始是个创口，但长出皮肤后就不会再有创口了。引流的时候，用圆头的针靠上去对接一下，胆汁就自动流出来了。

　　中国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说：“活熊取胆汁的过程就像开自来水管一样简单，自然、无痛，完了之后，熊就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我感觉没什么异样！甚至还很舒服。”房书亭的“舒服说”立即遭到舆论的围攻。

　　旅居欧洲的芬兰奥鲁大学医学博士、中医学者祝国光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在医学上，造瘘、无管引流也是治疗人类某些疾病的方法，但不管是人还是其他动物，造瘘是一种创伤，不是正常的生理状态，而是一种病理状态。

　　祝国光说：“活熊取胆涉及到神经内分泌系统的变化，熊在病理状态下分泌的胆汁与正常生理状态下分泌的胆汁有何不同，病理状态下的熊胆入药对人体是否有负面影响，中医界仍然没有令人信服的研究成果。”

　　对于活熊取胆“如同挤牛奶”的说法，祝国光反驳说，挤奶是一种生理状态，而引流则是一种病理状态。病理状态与自然状态下的胆汁成分及功能有什么区别，目前还没有针对性的研究。在搞清这些问题之前，人们应该停止使用以活熊胆汁作为原料的制品。

　　黑熊救护中心女兽医乔·安娜认同这种说法。6个月前，乔·安娜怀着对黑熊和川菜同样的热爱，从英格兰南部来到中国。如今，她对黑熊的健康状况感到十分担忧。她对法治周末记者说，最近三年，救护中心收养的接受无管引流的黑熊或棕熊中，胆结石是一种常见病症。“我很担心，病熊的胆汁是否有害人体健康。”

　　按照专家们的判断，无论是有管引流还是无管引流，不管黑熊是否感到痛苦，因为长期被抽取胆汁而导致病变的可能性是不能忽视的。

　　乔·安娜向法治周末记者介绍说，黑熊救护中心拯救过的277头熊中，有181头使用无管引流，占65%，有22%的熊患有胆结石，11%的样本遭受到脓汁的污染。现有的156只熊中，54头患有疝气，108头患胆囊息肉，35头有胆结石，此外，还有为数不少的黑熊因胆汁泄露到腹腔而患有腹膜炎。

　　与西方国家不同，自古以来，中国就有使用动物药的传统，是世界最擅长用动物药的国家，对不少动物药用价值的研究颇有成果。祝国光说：“根据古书的记载，熊胆苦寒，可以清热、凉心、清肝、息风、止痉、去肝火等，并没有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大量的植物药、化学药都具有这种功能。”

　　有报道说，中国有中医尝试在临床中用鸡胆代替熊胆来治疗眼科疾病，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长期以来，出于某种利益的驱使，有意神化熊胆，使人们对这一稀缺物品趋之若鹜，就像迷信虎骨一样。

　　越南传统医学会主席NguyenXuanHuong医生的观点则非常明确：“我查阅了1万7千个传统药房，只有6个使用了微量的熊胆。在这6个药房中，熊胆发挥的作用也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是每天2cc的熊胆红酒，也会引起严重的肝损伤。”

　　法律的悖论

　　黑熊救护中心里的每个人都熟悉棕熊奥利佛，它是被摘除胆囊的熊之一。奥利佛在山东一家养熊场里度过了30年的痛苦时光，被解救时几乎濒临死亡。

　　2010年4月，晚年的奥利佛和其他9头取胆熊登上了黑熊救护中心的大卡车。在从山东返回四川的路上，卡车每半小时停一次，随行兽医为奥利佛检查身体，但经过两天两夜的奔波之后，结果越来越令人悲观，AAF工作人员担心它无法到达成都。

　　在地方交警的帮助下，他们赶往山西省一家创伤医院，借助对方提供的技术设施，AAF兽医在卡车上为奥利佛进行了4个小时的手术。它的牙齿被切断了，兽医从它的身体里取出了一个用来固定金属导管的铁环。最后，奥利佛的胆囊被摘除，它得救了。

　　据AAF工作人员介绍，无管引流并非一种新技术，但直到2010年，穿铁马甲被插管的熊仍不在少数。当黑熊救护中心的人第一次见到奥利佛时，它没有穿铁马甲，但是直到今天，它的背上还有明显的铁马甲痕迹以及在狭小空间里生长的特征———脑袋大，身体小，走路畸形。

　　虽然黑熊属于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实际上，对黑熊的保护并不像对待大熊猫、东北虎那样“给力”。

　　在我国，违法猎杀或贩卖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人面临最高死刑的严厉惩罚。

　　1989年2月，陕西省佛坪县岳坝乡农民李传才等人猎杀了一只大熊猫，并将大熊猫皮剥下后高价倒卖，后主犯李传才被判死缓。

　　2011年6月，辽宁省杀害20只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鸟类的刁成柒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此外，一些案例还似乎表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性甚至高于人命。

　　2000年，一只野生羚羊离开其栖息地，闯入陕西一户农民家并发起攻击，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察不敢擅自捕杀，只能逐级请示，最后将羚羊击毙，由于时间拖延过长，两位受到攻击的当事人已重伤不治。

　　似乎全社会都已经充分意识到，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不可随意捕猎、杀害。法律也规定，只有科学研究、驯养繁殖、展览或者其他特殊情况，才可以依法定程序申请特许猎捕。

　　与此同时，包括黑熊在内的濒危野生动植物种还接受国际层面上的保护。中国法学会环境资源法学研究会会长、武汉大学(微博)教授蔡守秋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介绍说，我国是《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170多个成员国之一，我国动物保护法将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分为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和二级保护野生动物，由林业部和农业部共同拟定的名录共列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96个种或种类，如大熊猫、金丝猴、长臂猿、白鳍豚、中华鲟等；列出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160个种或种类，如猕猴、黑熊、金猫、马鹿、黄羊、天鹅、玳瑁、文昌鱼等。名录还对水生、陆生野生动物作了具体划分，明确了由渔业、林业行政主管部门分别主管的具体种类。

　　看起来，法律法规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筑起了一道安全的防火墙，但在现实层面上却是另一种令人困惑的情形。

　　扬子鳄、梅花鹿都是国家一类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很多餐馆却持有林业部门批准的经营许可证，堂而皇之地将鳄鱼肉、鹿肉端上餐桌；娃娃鱼是国家二类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也可以合法地成为盘中餐；黑熊被列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活熊取胆汁行业却被一路放行，养熊有林业部门发的批文，生产熊胆粉有卫生部门发的药准字号。

　　在学者眼里，有关行政主管部门通过发放许可证的方式，允许某些单位和个人公开经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公开大规模经营(包括生产、养殖、加工、出售)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及其产品，无疑将保护野生动物的制度撕开了一道口子。

　　1996年，林业部下发通知，要求养熊场必须使用无管引流。这样，诸如归真堂之类使用无管引流方式抽取胆汁的企业，更加确认了自己存在的“合法”性。

　　正是在这种制度环境下，当满身病痛的奥利佛终于迎来了迟到30年的自由时，人们意识到，没人为它长期遭受的痛苦和摧残买单。它们惧怕人类。救护中心熊厨房冰箱里塞满了果酱和水果，饲养员按照科学的食谱为熊配餐，以期用完善的饮食延长一些病入膏肓者的生命。每有一只曾经受过残酷虐待的熊死去，就意味着又一个濒危野生动物为畸形的法律制度付出生命代价。

　　根据我国法律的规定，只有“因科学研究、驯养繁殖、展览或者其他特殊情况”，才可以依法定程序申请特许猎捕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蔡守秋教授忧心忡忡地说：“既然国家法律和法规都明确规定，禁止出售、收购、运输、携带国家或者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或者其产品的，当然包括禁止在所有市场(即对集贸市场和其他市场同样适用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出售、收购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或者其产品，如果有关行政主管部门还公然批准或许可归真堂等68家黑熊养殖企业从事‘活取熊胆’的生产、销售、出售、收购、运输、携带国家或者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或者其产品(即黑熊产品)，其批准许可行为是否合法或者具有法律正当性是值得怀疑的。像活熊取胆这样一般性的生产、经营等营利性活动，不应当纳入法律规定的‘其他特殊情况’的范围，更不能将‘其他特殊情况’作无限扩大解释。”

　　AAF中国公关教育经理邬小红对法治周末记者说，这也是AAF拯救黑熊工作在中国遇到的最大法律困境。一方面法律规定要保护动物，另一方面又为食用、药用和捕猎开口子。

　　按照蔡守秋的观点，如果国家有关行政主管部门认为某些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已经不再稀有，完全可以通过法定程序将它们降级为一般野生动物甚至经济野生动物。“这样就可以从根本上避免许多在野生动物保护和利用方面产生的具有法律性质的纠纷和争论，尤其是导致法律的滥用。但是，如果国家有关行政主管部门认为黑熊等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在我国仍然没有脱离‘珍贵、稀有、濒危’的状态，仍然符合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标准，那么，就应该坚决执行法律制度，制止非法猎捕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行为，禁止非法出售、收购、运输、携带、利用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或者其产品的行为。”蔡守秋说。

　　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是，活熊取胆这个虐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行为，虽然表面上“合法”，但这种所谓的“合法”是否符合立法的本意，目前并无有效的法律审查机制、法律判决或者其他法律结论。蔡守秋教授特别强调：“在将黑熊明确规定为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前提下或基础上，允许在我国大规模发展‘黑熊取胆’行业或大规模生产‘黑熊胆汁’产品，既不符合我国现行法律的规定，也不符合《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规定。”

　　动物保护的边界

　　多数人相信，无法愈合的伤口、长期扭曲变形的肢体给黑熊带来的创伤是人类所无法想象的。AAF创始人、行政总监谢罗便臣说，10年前，中国内地致力于阻止活熊取胆的动物福利团队只有一个，而今，全国有超过50个组织致力于这一旨在拯救黑熊的非政府行动。

　　与保护黑熊的行动一同发展的，还有各动物福利团队对猫、狗等其他动物命运的关注。

　　但是，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行为也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反对者发出质疑：猫和狗不能吃，为什么牛、羊、猪等动物可以吃？AAF中国猫狗福利项目副经理邓轶丹对法治周末记者说，在秉性上，牛、羊历来都是以家畜的名义被饲养，但猫和狗在刚有人类的时候就划分为伴侣动物，看家护院，帮人打猎。猪、牛、羊是杂食或食草动物，可以被大规模饲养，而猫或狗大规模饲养会相互打斗，饲养成本很高。根据AAF调查，国内从来没有食用猫狗肉的农场。

　　蔡守秋教授认为，在动物的保护措施和保护程度方面，并不是无条件、无限制和没有区别地保护动物。“我们保护人都是有条件、有限制、有区别的，我既不能保护一个正在非法杀害别人或正在灭绝种族的人，我们更不能无条件、无限制、无区别地保护一切动物。人因其生存和生理要求，要吃牛、羊肉，这是正当的；同样，人不应虐待牛、羊等动物，故意给它们造成不必要的痛苦，也是正当的；正如法院依法对那些杀人犯、灭绝种族犯处以死刑是正当的，但不虐待死刑犯，包括废除酷刑等也是正当的。”

　　这位学者说，最重要、最根本的是牢牢扎根于人们心灵深处的观念，人们应该将动物视为人类的朋友。

　　唯其如此，你才能理解AAF工作人员在拯救黑熊过程中的行为。黑熊救护中心在临近小河的地方有一处僻静的园子，被开辟成了熊的墓地。每有一只熊去世，这里就举行一次葬礼。当饲养员读完悼词，园子里就多一个中西合璧的坟冢，土堆前插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并安置一块刻了这只熊的姓名及生卒年月的石头。由于这里的熊是半路解救来的，因此它们的出生年月都刻着一个“？”。

　　作为救护中心接受的最早的一头熊，黑熊安德鲁在这里生活了6年后，2006年因肿瘤去世，葬在了这个墓地里。它身材高大，站起来足有2.2米高。它性情温和，别的熊打架时他会好心劝架，被工作人员称为“大叔”。安德鲁只有三条腿，有一条腿在野外被捕兽器所伤。安德鲁的墓是这个园子最大的，它的墓志铭写着：“我们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软弱，会因你而更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