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胆江湖：需求膨胀 人工熊胆项目30年无法获批
熊胆的种种“良效”未被严格的科学实验证实，其“不可替代性”亦缺乏依据，而正在膨胀的熊胆产业就建立在这两个“不确定”之上
看到引流笼中的饲料，黑熊快步走了进去，一根圆珠笔芯大小的引流针插入黑熊体内，约100毫升的黄色熊胆汁流入玻璃瓶。前后不到3分钟，取胆(汁)即告完成。整个过程中，黑熊一直在埋头吃饲料。
2月22日，福建归真堂(微博)药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归真堂)首次公开了“活熊取胆”的全过程。“你瞧，引流针是圆的，不是尖的。”工作人员用手指摸着引流针的针头，向参观者示意取胆过程的“人性化”。
归真堂早在1992年即涉足养熊业，其愿景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黑熊生态养殖基地”。然而，正是这家努力成为行业标杆的公司，在过去近一个月里遭受了迄今为止最大的非议。
归真堂的麻烦始于2月1日。当天，中国证监会公布了一批拟上市企业名单，以“活熊取胆”为主业的归真堂名列其中，这迅速招致动物保护组织、环保组织以及大量网民如潮水般的反对。抵制者认为，归真堂这种“无道德公司”不应上市，并提出取缔“活熊取胆”业。
2月16日，中国中药协会出面为归真堂背书，会长房书亭关于“活熊取胆”过程中熊“很舒服”的言论，不仅没有平息事件，反而激起更多人的愤怒甚至谩骂，归真堂进一步陷入巨大的舆论漩涡中。
归真堂于2月22日举办的“活熊取胆”现场会是对抵制者的一次正面回应，公司罕见地对外开放取胆现场，目的只有一个：告诉公众，熊在被取胆时并不痛苦。但这并未打消公众的疑虑，甚至就此陷入“子非熊，焉知熊之痛”的无解争辩中。
这不是归真堂能够预想得到的局面。事实上，这也不是归真堂第一次试图上市。2009年，这家公司试图登陆资本市场即因受到舆论压力而搁浅。时隔三年，归真堂卷土重来，不想却招致更大的质疑与声讨。
在2月22日归真堂举行的专家座谈会上，共有16位专家出席，涵盖中医药学与动物学领域。其中发言的四位专家表达了基本一致的观点：中国养熊业没有反对者所说的那些问题，并且迄今还没有其他单一产品可以代替熊胆在中药领域的功效。中国药科大学中医资源学教授周荣汉在座谈会上称：“人造熊胆可以代替熊胆吗？不能完全取代。”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员周超凡补充说：“熊胆有清热、镇痛等功效，而熊胆的替代品功效有限，目前还没有任何一种单一的产品可以替代熊胆的功效。”
在中国，每年有数千万支以熊胆为卖点的中药注射剂被使用，更有数亿元规模的熊胆类口服药物市场正在急速膨胀。熊胆的“功效”及其“不可替代性”，无疑是整条产业链的存在前提。
然而，《财经》记者调查发现，传统中医所描述的种种“良效”未被严格的科学实验所证明； 其“不可替代性”亦证据不足。而无论是上游的活熊取胆业，还是下游以熊胆为卖点的药品、保健品生产企业皆附着在这两个无法确定的前提之上。
所谓“奇效”
早在2009年11月19日，归真堂就在《福建日报》发布接受上市辅导公告，辅导方为万联证券，但因受到“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反对而搁浅。此次，各方将2009年、2011年两次为活熊交锋的主战场——动物福利，转移到了对熊胆的药用、保健价值到底有多少，是否有替代品的争论上。
目前，从黑熊身上抽取的胆汁，大致有两个流向：被制成熊胆粉、熊胆胶囊等“单方中药”，直接销售；或作为中成药的原料，售与中成药企业，制成包括痰热清注射液、熊胆眼药水、熊胆痔灵膏、熊胆胶囊、熊胆黄苓水等药品。同时，以熊胆粉为宣传主体的熊胆茶、熊胆酒等保健品也在日益扩展其市场。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下称国家药监局)数据库显示，目前中国持有“熊胆粉国药准字批文”的企业有37家，持有“熊胆胶囊国药准字批文”的企业23家。归真堂获批熊胆粉(国药准字Z10980024)和熊胆胶囊(国药准字Z20054679)两个品种。
值得一提的是，熊胆最主要的去向是用于一种中药注射液——痰热清注射液，其原料需求至少占了熊胆粉市场的一半以上。
在痰热清注射液中，熊胆粉是关键成分。据称，这种注射液“具有清热解毒、化痰解痉的作用，对抗病毒有独特的疗效，对肺炎链球菌、嗜血流感杆菌、乙型溶血性链球菌、黄金色葡萄球菌等有抑制作用；主要用于治疗肺炎早期、急性支气管炎、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及上呼吸道感染。”
《中国中医药报》在2003年对痰热清注射液研发者曹春林的专访文章称，这种注射液中熊胆粉的有效成分是熊去氧胆酸和鹅去氧胆酸。
亦有多项研究肯定了上述两项为熊胆应用的主要成分，如经卫生部批准1983年立项的“人工熊胆”项目，其课题组成员、原沈阳药科大学党委书记周杰给《财经》记者提供的材料显示，据课题组研究，天然熊胆中的主要有效成分为结合型的牛磺熊去氧胆酸钠(熊去氧胆酸合成品)、牛磺鹅去氧胆酸钠。
《财经》记者了解到，熊去氧胆酸确为熊胆粉有效成分，甚至是评价熊胆粉品级的最主要指标。
国家药监局的数据库还显示，共有49个国产熊去氧胆酸药品生产批号，而以熊去氧胆酸为主要原料的进口药品、原料药共9种，其中有产自意大利的滔罗特(Taurolite)和德国的优思弗(Ursofalk)。但无论是中国产的片剂还是进口的胶囊，其适应症都仅限于胆结石等少数几项疾病。且都为口服，无注射用的剂型。
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熊去氧胆酸是熊胆粉和痰热清注射液主要有效成分和主要检测指标。而目前熊去氧胆酸针对的疾病却是胆囊胆固醇结石等。
根据滔罗特制造商——意大利贝斯迪大药厂(Bruschettini S.r.l。)公布的资料，2003年10月-2004年12月期间，112例受试者对滔罗特胶囊的随机双盲、安慰剂对照、多中心临床研究显示，滔罗特六个月时显效率41.9%，有效率67.7%，结论为，滔罗特为治疗胆囊胆固醇结石安全有效的药物。
这与熊胆粉和痰热清注射液所宣传的种种“奇效”相去甚远。归真堂官网显示，其熊胆制品，除了能解决包括病毒性肝炎在内的几乎全部肝脏问题之外，熊胆还具有清毒、降火，清肝、明目、抗菌、消炎、抗过敏、镇咳、祛痰、利胆、抗癌、降血压，以及治疗胆囊炎、胆结石、角膜炎、咽喉炎、支气管炎、痔疮、皮肤病、癫痫等多达数十种功效。
“熊胆明目、平肝，都是中医的经验科学，熊胆万应锭等古方，未经过现代药品评审体系的鉴定。”原辽宁省药物研究所(后更名为辽宁省医药工业研究院)剂型研究室主任姚凤云解释，目前西药中采用的熊去氧胆酸针对病症的确是胆结石，但按照中医理论，肝主火，肝火影响咽喉和眼睛，熊胆作用于人体肝胆，所以也会对结膜炎、扁桃体炎等有疗效，“这是中医的传统理论。”
关于熊胆种种疗效的描述，几乎全部来自中医的古代记载，《财经》记者在国际相关期刊中均未搜索到研究论文支持这些“功效”，这表示熊胆粉中，熊去氧胆酸之外的“多种有效成分”既无明确定义，也无确实的实验证明其必要性，即未获得现代医学的证实。
膨胀的需求
上海凯宝药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上海凯宝，300039.SZ)是熊胆粉的最大采购商。这家于2010年1月8日上市的公司，主打产品是清热解毒类中药注射剂——痰热清注射液，其市场份额在同类药物中居首位，该产品也是上海凯宝最主要的利润来源之一。
根据上海凯宝2010年报，当年的营业收入6.03亿元，其中痰热清注射液贡献率高达近99%。针对上海凯宝的多份证券分析都提及，得益于近期控制抗生素滥用的政策，以“中药抗生素”面目出现的痰热清注射液受到医院的青睐，销量激增；同时，该公司针对医院强劲的推广也是其销量大涨的主要原因之一。
作为一家上市公司，上海凯宝的信息相对透明，而归真堂等熊胆粉、熊胆胶囊生产企业的信息披露极少，因此，熊胆制品在全国产销量到底有多大，目前没有来自官方或企业的有效数据。不过，其市场规模和价值，仍能从零散的信息中豹窥一斑。
2011年3月，国家林业局主办的中国林业网发表一篇名为《中国熊胆粉的生产和利用现状》文章，其数据被广泛引用。文章称，熊胆粉市场增长迅速，利润丰厚，尤其是供消费者直接使用的“中药熊胆粉”市场，其售价超过医药原料熊胆粉的30倍。该文章的署名作者为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资源学院的副教授杨淑慧。她对《财经》记者表示，这篇文章非学术论文，也未公开发表，其中的数据主要是其本人的调研和通过与企业交流获得。而且，这篇文章是应她不愿明言的“要求”而写。
这篇文章表述，“能够批量提供(中药熊胆粉)的仅黑龙江黑宝药业、福建归真堂药业等少数几家”“2009年，按照熊胆粉系列产品市场终端售价计算，福建归真堂药业熊胆粉的市场份额为24.5%，排在首位。”
1992年即涉足养熊业的归真堂是行业内为数不多的龙头公司之一。据《惠安县志》记载：“1993年11月，净峰镇农民邱淑花、邱荣辉夫妇从泰国、缅甸分别引进黑熊102头，开发生产熊胆粉、熊胆酒等系列产品。”后被纳入国家科委“星火”科研项目。至今，归真堂已拥有南方最大的黑熊养殖基地。
在归真堂位于福建惠安县的一个专卖店里，店内张贴的“营业执照”旁，悬挂着一个“药品经营许可证”的牌子，店内大致有十多种产品，主要是熊胆粉和熊胆胶囊，每克约120元左右。
东北林业大学李波等人在2011年发表的论文称，国内黑熊存栏数量已经突破1万只，全国取胆熊约有6000只－8000只。每只熊年产熊胆粉1公斤－4公斤。
上海凯宝2008年公布的招股说明书称，预计2010年全年熊胆粉的需求量达到10462.5公斤，2011年达到13389.6公斤，2012年对熊胆粉的需求量将增加到18140公斤，对应的痰热清注射液的产能将扩张到4500万支。以此推算，其2012年的营业收入将超过10亿元。该公司2011年业绩快报显示，公司总营收和净利润增长皆超过35%，其原因是核心产品继续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所致。
可见市场呈现明显的增长趋势。
能替代吗？
2月17日，中国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表示，熊胆粉的功效在于其中的熊去氧胆酸与其他几十种成分的协同作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替代品出现。
即便在中医界，对熊胆是否能够被替代，亦已争议20多年。
“人工熊胆”项目，作为唯一一个获国家批准立项的研究课题，一直在努力挑战熊胆粉的“不可替代性”。
首都医科大学中医药学院教授、“人工熊胆”临床方案的设计者高益民表示，对珍稀动物和贵重动物代用品的研究由来已久。第一个研究成果，就是用水牛角代替犀角，它的浓缩粉已被列入《药典》。还有，人工虎骨代虎骨、人工牛黄代牛黄、山羊角代替羚羊角和人工麝香等，人工仿制的稀缺濒危动物和名贵动物的药品，在入药上完全可以取代天然材料。
2月22日，《财经》记者在“人工熊胆”课题组成员姚凤云的办公室看到，熊去氧胆酸是一种白色粉末状物体，颗粒细致，但人工熊胆是一种黑色膏体。
验证人工制品是否能够取代天然药品，首先要看其成分及化学结构与天然产品的近似性。因此，分析天然熊胆成分是替代品研究第一步。
“人工熊胆”课题组也确认，天然熊胆的主要有效成分为熊去氧胆酸钠，而“人工熊胆”的主要有效成分同样是熊去氧胆酸钠，该物质可以从鸡胆、牛羊胆等中提取。
“人工熊胆”于1990年2月获当时的卫生部药政管理局批准，进入二期临床试验。试验选取的病种为急性扁桃体炎、肝火亢盛型高血压。课题组成员称，试验结果显示，其与天然熊胆“等量等效”。然而，审批部门认为其所选两个病种无法涵盖天然熊胆所有“疗效”，要求补做更多病种的试验。但因资金等方面的问题，试验未能完成。
熊去氧胆酸胶囊、软胶囊等剂型的进口药品，主治胆囊胆固醇结石。“人工熊胆”课题的临床试验，无一病种是针对胆结石，而是急性扁桃体炎等。“之所以选上述病种，是因为市面上熊胆类药品主要针对上述病种。”课题组成员、原沈阳药科大学党委书记周杰表示。
2009年4月21日，国务院在《关于扶持和促进中医药事业发展的若干意见》(国发[2009] 22号)中，明确要求加强濒危野生动物的保护和替代品的研究。“人工熊胆”课题组也抱怨项目近30年无法获批，但现在看来，其临床方案确实存在粗糙之处。
按照《药品注册管理办法》，二期临床试验可采取多种形式，包括随机盲法对照临床试验。国际认可的临床试验对照组应当使用安慰剂。但由于“人工熊胆”课题出发点是模仿天然熊胆，其临床试验采用的对照组并非安慰剂，而是天然熊胆制品——天然熊胆万应锭、复方熊胆滴眼液。《药品注册管理办法》规定，新药上市，须经过四期临床试验，其中三期临床试验失败率较高，停留在二期阶段的“人工熊胆”，离最后面世，距离甚远。
2005年8月，在最后一次补充材料通知中，审批部门仍认为试验结果无法涵盖天然熊胆所有疗效，而课题组坚持认为，所有补充材料均已上交，应当尽快通过评审。经过近30年的争论，国家药监局药品评审中心和“人工熊胆”课题组的拉锯战仍在继续。
不过，目前的局面，已形成对企业“活熊取胆”的事实保护；而“人工熊胆”课题组则获得了动物保护组织们的大力支持。“我们盼望着这个药(‘人工熊胆’)能够早点通过审批，能够替代引流熊的熊胆。”2月19日，北京爱它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发起人张越对媒体说。
利益争夺
国家针对养熊业发展良莠不齐的状况，颁布了一系列政策，以进一步规范这个行业。《财经》记者统计，为规范养熊业的发展，在过去近30年里，政府及相关管理部门出台了1部法律、3个条例、18项行政法规和规范性文件。这其中，尤以1993年原林业部专门下发的《关于清理整顿养熊场的紧急通知》最为“苛刻”：整顿现有养熊场，并不再批准新建养熊场。
198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实施，该法将黑熊列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这意味着“杀熊取胆”的做法被禁止，“活熊取胆”成为现实选择。“引流熊胆”提取熊胆粉项目通过审批，随后一路发展，归真堂即是其代表企业。
“人工熊胆”课题组也有过“成功出品”的机会。课题组对“人工熊胆”项目名称甚为坚持，在2003年、2004年国家药监局的两次补充材料通知中，均建议课题组产品改名，认为产品无法覆盖天然熊胆的所有疗效，“人工熊胆”名称容易引发误解，建议改名，但均被课题组拒绝，其目的正是直接进入目前的熊胆粉市场。
主管部门对市场亦表示出关注。在1990年卫生部药政管理局给课题组的批件中写道，在临床研究中应密切注意与天然熊胆或“引流熊胆”的功效比较，确证功能主治适应症范围。目前“引流熊胆”产量已暂满足药材所需，也请开发时综合考虑。
“目前使用熊胆为原料的中药材有123种，只要‘人工熊胆’批下来，我们就可以进入这部分市场，也可以自行开发新药，和熊去氧胆酸的市场份额是不一样的。”姚凤云说。她已离开课题组，但她希望“人工熊胆”项目获批，只要能被批准，她愿意为该项目提供后续资金支持，条件是成为“人工熊胆”制造商。
2003年，姚凤云投资的辽宁百隆生物工程有限公司成立，主打产品即是“人工熊胆”课题组的主要研究成果——鸡胆中提取的熊去氧胆酸钠，且已在中国注册，针对病种均为“人工熊胆”试验未涉及的胆结石。
自2000年12月成立以来，归真堂历经多次股东及出资额变更。初始注册资本为1820万元，最近一次变更发生在2009年，注册资本增加至6000万元。同年，归真堂亦开始投建黑熊生态养殖基地，建立所谓“千熊之国”——第一期占地面积1200亩，计划养殖黑熊1200头。
《财经》记者了解到，1200头黑熊远非归真堂的全部目标，这个养殖基地项目将分期扩大，总规模最终达到3000亩，计划养殖黑熊超过3000头。
上市，无疑是归真堂试图“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黑熊生态养殖基地”的关键一步。如其上市成功，意味着“活熊取胆”将扩大，在铁笼中来回踱步的黑熊将越来越多��
本刊记者许竞对此文亦有贡献
作者：《财经》特派记者 左林 鲁伟 田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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