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这件事儿

　　

⊙彭小玲

　　发财这件事儿，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地方一个人，得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凑一块儿才能成。倘若机缘未到，纵有陶朱之才也甭想致富；假如时运不济，就是守着金山也照样受穷。

　　上山下乡那阵儿，我在黑龙江边的呼玛县插队。我们那个村就在江边，叫作“金山公社翻身屯”，下游不远处叫“金山公社金山屯”。我那时刚过十八岁，爱听故事看电影，好奇心还忒重。我听老乡说，“金山”这地名很早以前就这么叫，“从前，顺着江边这一溜，不论是新街基啊翻身屯啊金山屯啊，就叫金山……” 当时我就觉得应该有金子吧？

　　我那感觉也就一闪而过，因为怎么看这一片“金山”也不像会有金子。紧挨江边的那些个村落全都一个面孔，破破烂烂。拿我们翻身屯来说，正值开春化冻，由那九岭十八坡延伸到村头街角的路，像一条条泥浆翻滚的小河让人下不去脚。一座座泥墁脱落的木屋，就像被剥了皮的胸膛露着根根肋骨。放眼天际，广袤的黑土地是用来种小麦黄豆的。大兴安岭的雄伟壮丽，也就提供些烧火的柈子和建筑材料，或者还有

木耳蘑菇野花野果，加上日益减少的獐狍野鹿什么的。

　　从那些老乡的脸上看，就更没有金子了。现在说话，那种状态叫生活质量低幸福指数高。他们是苦中取乐，整天嘻嘻哈哈寻开心，什么金子不金子的根本不想，“金山公社翻身屯”，不就是翻身屯吗？

　　仅仅几个月后，我发现那美丽名字决非浪得虚名——这一带真的有金子。

　　金山公社决定开挖地道，分配给我们的那段工程浩大，计划从知青宿舍前的供销社底下，要一直往西挖到兴安岭的山脚下。那些日子，我们这群知青两班倒，每天钻在地道里边打桩边挖土。一天，我钻出地道时，无意中瞅了瞅自己那双沾满细沙的手，哇，竟是金光闪闪，“这些一定不是平常的沙子！”

　　那之后，我差不多每天收工都会留着那双脏手，一边走回宿舍一边给张三李四看，大惊小怪地嚷，“嘿，看呐，这些细沙子金光闪闪，我说那地道里一定有金子……你们看啊，这肯定不是平平常常的沙子……”

　　可没人对我那双脏手有兴趣，不就是沙子嘛。正是那种时候，人们对财富完全漠然，即便在大城市，也极少听到金银财宝这些个字眼儿。慢慢地我不再到处嚷了，心想翻身屯挖地道的知青少说也有几十人，还有那么多老乡，就我整天吵吵着金子金子，别让人以为咱“财迷心窍”了呢。也想过，你们不信，我弄个口袋自己每天攒点儿，带回上海找个人给看看。可地道里有的是，又觉得没必要了。

　　一天，我们到一老乡家串门儿，那人的见多识广在当地数一数二。大家在热炕上坐着，天南海北地聊，我忍不住又绕到了金子上，“大爷，我们挖地道，每天收工都是一身沙子，连头发衣领袖管里都是。我发现洗过后，盆底下总会有层金光闪闪的东西。你说，那一粒粒的会是金沙吗？你说咱这儿为什么要叫金山公社？那边还叫个金山公社金山屯。这跟金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能吧？”

　　“关系嘛，不能说一点没有，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不过那都是老话了，几十年前的老皇历，早都没人再提了。”

　　老大爷不紧不慢，悠悠然抽着旱烟由那话头说开去，就像说着不知是几百年前的故事。听了半天我总算有点明白了，也许大概可能性不小，这脚底下有金子。

　　“你们知道，从咱这翻身屯一直往里去，那边的大山里不是有那些叫‘二道盘查’，‘三道盘查’的地名吗？那些地方，就是当年日本人为开金矿设下的一道道检查哨卡……往深处里去呢，韩家园子啊兴隆啊什么的，听说都有金矿。要是往长处里去呢，一直可以到漠河塔河那些个地方……我听老辈人说，实际淘金这事儿嘛，这疙瘩自古就有，有淘金砂的也有挖金矿的。日本人之前也不知啥时候的事儿，咱金山公社这一圈就因为金子，兴旺发达过好些年。那会儿，都管这儿叫小哈尔滨呢，吃喝玩乐的什么没有？连赌场窑子都不缺呢……不过现在，再也没人提这事儿了，做梦似的都过去了。”

　　“为什么？金子都挖没了吗？”

　　“咱哪儿知道为什么……嗐，全都是听人那么瞎传的，我寻思啊，就是挖没了呗。”

　　“那怎么我们挖的那地道下面，沙子都是金光闪闪的，洗过的水盆里明晃晃一层。我想，队上应该派人下去挖挖试试，或者弄点沙子化验一下，没准儿还有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淘金可不比挖煤，金子那东西会跑，没听说过吧？……凡挖到金子的，不说挖到了金子，那叫挖到了金脉。什么叫金脉？那就像是埋在地下的金子的血脉。这么说吧，它像一条河，或一条大龙那样会走会游会活动。打比方，你看那供销社下面像是有金子，或许的确是有，可一旦动铁开挖，嘿，它会一下子跑没影了，让你白费劲儿空喜欢，什么也捞不着……要不怎么叫金脉呢？金脉金脉，能让咱这些寻常百姓随便挖？开玩笑……”

　　这么一番虚虚实实神神道道的说道，让我彻底灰了心。一个天真好奇的知青本没多少知识，哪儿经得住这么一通侃。这以后，我也没劲了，金光闪闪的手和水盆里那些美丽颗粒，我也没兴趣再看了。后来，因为这金山公社地下的沙层太松散，也停止了挖地道。几年后，我回到了上海，彻底告别了那黄金美梦。

　　谁也没想到，就在知青们全部离开后，国家开始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心眼大开的东北老乡，千方百计寻找发家致富的门路，我们插队那疙瘩竟真的发现了大金矿！就连呼玛镇上，从前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机关商店，还包括当年唯一那家县委招待所，全都被金矿买断。这些年那边陆续传来的消息，也总离不开金矿金矿。比如，听说我们翻身屯原来那位基干民兵排长，花了近十万人民币，从俄罗斯买来一艘淘金砂的二手船，铆足了劲儿要大干一场；一个我们刚下乡时总爱在知青门口发呆的漂亮小男孩，因去了金矿而暴发。

　　当年那老大爷提到的韩家园子和兴隆，尤其是兴隆，去那儿挖金开矿的个个都发了大财，腰缠万贯。还不仅仅是东北老乡纷纷为金子奋斗，更有那些像西部片里的牛仔怀着淘金寻梦的雄心，四面八方汇聚到大兴安岭的年轻人，有四川的山东的河南河北的……噢，那地方，这才几年，真的因为金子而兴旺而疯狂……

　　前不久我们知青聚会，正巧有位婆家是兴隆的姐们儿也来了。她一来，大家顿时七嘴八舌——

　　“嗳我说，那边这么发财我们再回去，怎么样？”

　　“你说你，嫁了一个金矿的，脑子坏掉竟把他一起拖回上海。现在后悔了吧？人家刚刚发就被你断了财路，你老公心里一定挖塞，这辈子错过机会喽！”

　　“怎么错过机会啦？”她好像装傻，笑嘻嘻反问道，“我现在不是天天在金矿上班吗？”

　　“金矿上班？瞎三话四，你天天家里买汏烧，我看见你的。自己姐妹还瞎说……嗳说正经的，我们在上海也日子难过，这么点退休金，还是一起去兴隆吧，跟你老公一起回去。”

　　“你以为我骗你啊，你没懂我的话。我的意思，在股市里挖金矿，不也是一样赚钱吗？你们不知道，其实今年开始那边的金矿都在整顿，兴隆金矿马上就要从地图上消失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只她一人那么权威的声音在每个人心头回响，“当年我们插队那么苦。回想起来为了能回上海，我们每天都费劲心机，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上海了，那边却大发特发，百万富翁抓抓一大把。这真的让人难过，想不通啊……不过后来我开始做

股票，突然发现这里也有金矿啊。这两年我买的驰宏锌锗等，都涨疯了。我看它一档档涨上去，每天感觉跟挖到金子一样。你们想想，我还不吃力，就坐在家里的电脑前。那边，兴隆金矿，人人都想去，可是晚了。全国各地涌过去的人，把那边的山都挖翻了。听我老公家里人说，那边已经没有一块好地了，到处都是乱石堆，路都不能走了。说今年国家要给每个兴隆人发补偿金，以后就再也不准挖金矿了，就像禁渔禁猎一样。我想，这是对的，应该这样，那样滥掘滥挖大兴安岭就一塌糊涂了……”

　　我静静地，跟大家一起在听。几十年相熟的插妹，我还第一次发现她真是太有财运了，怎么会买到驰宏锌锗这样的股票。

　　“彭小玲，”她扭头向我说道，“那会儿你就一直说有金子，当时我们谁也不信。要是早知道，我们都应该不回来的……其实做股票，我也有几只跌得臭要死，熬到只剩下零头我一气之下就抛了。没想我这一抛，它就睡醒了，从此开始穷涨八涨……”

　　哈哈哈哈……

　　“挖金矿也一样的，不可能人人都是百万富翁，没准金子没挖着，人倒从山上跌到山下。”

　　又是一阵会心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