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 我生命里的小铺

　　文/洪玲我偶尔开车路过旧居附近，眼光总情不自禁投向他们所在的角落，好像要寻找什么；又似乎踌躇着、思考着是否要停车问候……所谓“生活”，本质原是平凡的，脱不了柴、米、油、盐，脱不了饮食俗事。于是，许多小铺与我们相连的关系，彷佛血脉一般，分也分不开；即使有一天它们消失了，也会在记忆里永远存留。

　　翻阅我过往生命里的小铺，儿子成长的那个阶段，居家附近的豆浆店、猪肉铺以及 面包店，最让我不能忘怀。

　　豆浆店的老板娘，三十多岁青壮年华，长得高头大马，带着家人炸油条、煎包子、盛豆浆，里里外外张罗，把早晨的空气鼓得喧天价响。父亲每天光顾，一套烧饼油条、一碗豆浆，数年如一日。在我的印象里，老板娘不大招呼人，也无亲切表情；父亲则如所有的顾客，吃完就走。然而从某一天开始，

冰箱里总有一袋软软的豆腐皮，原来是老板娘从沸滚的豆浆上捞起送给父亲的。我没问为什么，但我确定父亲是店里最老的客人。豆腐皮不值钱，却是有钱买不到。我拿脆碧的雪菜炒软黄的豆腐皮，味美异常，远过江浙名馆的雪菜百页。那一段日子，这菜成为我们饭桌上最常见的佳肴；那一段日子，父亲因为有着家乡味的早点陪伴，神情总是愉快的。

　　猪肉铺的主人是一对新婚未久的夫妻。夫为主，妻帮衬；夫五官清秀，笑口常开；妻静默少言，憨厚可爱。我们喜欢到这样“欢喜”的店买肉，觉得烧出的菜，会更可口。谁知“欢喜”不常，夫突然意外身故，妻一人独自撑着沉重的肉铺。那一阵子，我看她“张皇失措”地应对客人，肉切不好、价算不清，狼狈、哀凄布满脸上。虞诈诡谲的商场环境，加上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的艰辛，也担心她随时会垮掉。有一段时间，肉铺里多了一个男子，但随即又消失了。我蓦然发现，初见她时的新嫁娘容颜已杳然飘逝，只一径熟练的、利落的，没有表情的卖着猪肉，不热络，也不特别冷漠。

　　至于面包店，则由一位年轻的女子主持。她是家中的长女，到日本拜过师、学过艺。店铺一开张，生意就很好，而且愈来愈好。她做的面包，种类不多，却风味独特，引人垂涎。那香甜浓郁、柔软有劲，完全满足视觉、嗅觉、味觉的三重享受，总带给人无限幸福的感觉；也令我想起大学时校门口固定日落时分热腾腾上架的钵形巧克力面包，是怎样温暖着、安慰着每一个疲累饥饿的学子。有许多年，我们家人，除了父亲外，都是从她的面包开始一日之计的；有许多年，我们总见一袭素朴衣衫穿梭在排排面包架中；而我们同时也见她的父母愈来愈得尊养，她的弟妹愈来愈得处优；相形之下，她的身影太清瘦了。

　　如今，我搬离那儿已逾十年。豆浆店的老板娘因为不胜操劳，已经把店收了。猪肉铺里多了一个老实勤奋、秃了前额的后中年男子；当年襁褓中的婴儿已入中学。面包店的女子清瘦依旧，而面包的光泽、饱满似也已非昔比。我偶尔开车路过旧居附近，眼光总不自禁投向他们所在的角落，好像要寻找什么；又似乎踌躇着、思量着是否要停车问候。但终于只是默默的祝福、怅惘的缓缓驶离。

　　如今，我住家对面仍有一条长长的小巷，小巷里仍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小铺，它们供应我生活的所需。无论是水果铺、蔬菜铺、饺子店、杂货店、影碟店，从它们主人身上，我读着一则则平凡而动人的生命故事，感受最无华的人情与最本分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