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赌城如何暗链中国?

菲律宾赌城如何暗链中国?
2019年04月12日 20:46 21世纪经济报道

菲律宾赌城如何暗链中国?

南方周末

▲ 博彩楼的各个出口都有保安荷枪实弹进行保卫,这些保安经过特殊训练,他们拥有超强的认脸能力,陌生人靠近就会立刻警惕。 (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即使在中国公安部门连年高压打击下,这座赌城的触角还是深入了中国最偏远的小乡村。

远在吕宋岛的这座赌城,在中国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网络世界,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一个又一个黑色产业——非法支付、洗钱业、色情业、个人信息倒卖、盗版影视业、垃圾短信。

拥有牌照的网络博彩公司创造性地设计出一套巧妙的经营结构,直接让大批小微博彩公司落地马尼拉,那就是商城铺面分销模式。

在他眼中,QQ群里客户和自己猪圈中的猪崽子并没有差别。“让他赢,他就能赢,让他输,他马上就输”。

如果你曾收到类似“新葡京”“太阳城”“威尼斯人”“百家乐”这样的骚扰短信,你可能想不到,它们的源头,都在遥远的菲律宾首都马尼拉。

三年来,随着当地网络博彩合法化,马尼拉迅速崛起为一座赌城。但鲜为人知的是,除了线上赌客与赌资,还有十万“菜农”支撑着这座赌城的运转。

博彩谐音“菠菜”,从业者自嘲为“菜农”。即使在中国公安部门连年高压打击下,这座赌城的触角还是深入了中国最偏远的小乡村。

20岁的李玉辉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念头,马上就被这个磁场精确捕捉。2018年底,他从江西南昌附近一个小村庄里,被硬生生拖到马尼拉的盈城大厦,成了一名“菜农”。

一个叫何姨的中年妇女最先在李家村宣传了马尼拉的美好,“包吃包住包机票,月收入2万左右,工作就是玩玩游戏”。这让李玉辉的姑姑最先动了心,把老同学何姨的微信推给了侄儿。

细聊一番,在听到一位同村的例子之后,李玉辉心动了,交了一千中介费介绍面试,约定好面试成功再交一千。至于具体干什么,何姨提过一句,“和赌有点关系,但不是赌场”。

2018年12月24日,李玉辉拉上发小李宇恒一起上了去马尼拉的飞机。何姨不仅赚了他们四千中介费,还从博彩公司赚到一万块人头费。

其实中国警方一直在打击整治这种跨境网络赌博犯罪。据新华社报道,2017年4月18日,中国警方成功摧毁架设在菲律宾的“KONE娱乐”等四个赌博网站,在境内外共抓获涉案人员99人。

三天后,中国驻菲大使馆发布提醒称,前往菲律宾和在菲的中国公民应提高警惕,切勿从事非法网络博彩活动。网络博彩公司业务大都面向中国公民,涉嫌违反中国相关法律,从业人员有可能成为中国警方抓捕对象。

但菲律宾依然是一块热土。2015年到2018年三年时间,菲律宾移民局给中国人发放了119814张有效期三个月的临时工作签证。此外,菲律宾劳工部给中国人发放了85496张有效期在一年到五年的长期工作许可。

马尼拉的魔力在于,哪怕像李玉辉这样初中没毕业,过去就会在工地搬个砖,帮老父亲和和水泥的泥瓦匠,也能零培训轻松上岗。一整条分工极其细致、支撑极尽完备的产业链,让李玉辉在“菜农”这个岗位几乎实现了半自动化的工作。

“别说是人,哪怕是猪也可以做。”回顾起来,李玉辉一脸不屑。不过,刚来那时,他很激动,站在宿舍浴室的镜子前自拍了一张照片,换成了自己的微信头像。

政策加持万亿赌资滋养的城市

马尼拉的午夜一片漆黑,这里有着全亚洲最昂贵的电价,多数当地人习惯在十点前熄灯入睡。

真正“占领”马尼拉夜晚的是一群中国人。午夜12点的钟声一敲响,漆黑的街头,好似打开阀门,数以万计的中国人“从天而降”,仿佛珠三角的某个工业园区,从大洋彼岸穿越而来。

下了班的“菜农”们从博彩楼里鱼贯而出,等待大巴将他们送回宿舍。

南方周末记者看到,尽管天气闷热,近三分之一的人仍戴着口罩。“种菜”是一个不能见天日的工作,这种单薄透气的蓝色无纺布完美地遮住了口鼻,模糊了他们的面孔,是“菜农”们的标志性装扮。

博彩楼周边孵化出数以百计的KTV、火锅店、夜宵摊、奶茶店、烧烤店、中餐馆也会在此时开门营业。

不过,这样的盛况,只是近年来才出现的。这跟博彩业的政策变化有关。

这座菲律宾赌城,2002年前后显出雏形,大发集团、凤凰娱乐等巨头都是最早一批出现在马尼拉的博彩公司。

但最初,它们以小作坊的形式栖身于公寓楼。“最开始,两三台笔记本就是一个博彩网站。”从业近十年的崔秀凤曾听业内的前辈们回忆过。

菲律宾政府并不禁博彩,2003年这里还出现了全亚洲最早提供合法网络博彩牌照的机构——第一卡加延。

第一卡加延仅仅是一家博彩游戏服务企业,却拥有代表卡加延经济管理局为网络博彩公司发放牌照的权力。这些牌照并非免费,博彩公司需要缴纳一定的税费。

到了2016年9月,Pagcor这个新机构正式宣布可以发布线上赌博牌照,并把没有Pagcor牌照的公司定义为非法公司,该机构有权吊销其营业资格。

2017年2月,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签署第13号总统行政法令,规定Pagcor为菲律宾合法发放网络博彩牌照的机构。这是一家接受总统办公室直接领导的博彩管理机构,网络博彩公司每年要向它缴纳5%的监管税。

此后,杜特尔特更是推动国会以立法的形式承认了菲律宾网络博彩的合法性,博彩公司彻底洗白走出灰色地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合法地位。

菲律宾博彩业的税收开始年年攀升。2015年网络博彩公司还没有纳入Pagcor的管辖范围,它的监管费只有112.9亿比索,2018年税收就达到了356.2亿比索(约合46亿元人民币)。

▲附近的工地正在赶工,将建成新的博彩楼。博彩业为马尼拉的房地产带来了新的机遇。 (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但菲律宾法律禁止菲律宾人在网上赌博,博彩公司不能在菲律宾境内招徕赌客。

远在吕宋岛的这座赌城,在中国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网络世界,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一个又一个黑色产业——非法支付、洗钱业、色情业、个人信息倒卖、盗版影视业、垃圾短信。 万亿赌资滋养着这座城市,那条看不见的金流沿着南中国海的海底光缆流向这里。

像开商场一样开博彩公司

2016年,大批网络博彩公司出现在马尼拉阿拉亚大道上的写字楼里。他们在租金上从不吝啬,一个5个工位的办公室如今炒到了65000比索(约合8400元人民币)一个月。

这些公司甚至连阿拉亚大道上的广告牌也一并承包下来。除了部分快餐广告,博彩公司的广告牌几乎随处可见。与周边环境极不协调的是,这些印着博彩公司名字的广告牌都是中文。

▲ 号称菲律宾华尔街的阿拉亚大道上,都是博彩公司的广告牌,有趣的是,广告牌上都是中文。(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这条穿越马卡蒂中央商务区心脏的阿拉亚大道,集中了菲律宾实力最雄厚的财团、银行和大公司,被称为菲律宾的“华尔街”。

Pagcor目前已经只发放了57块牌照,但菲律宾的网络博彩公司远远超过了57家。玄机在于,拥有牌照的网络博彩公司创造性地设计出一套巧妙的经营结构,直接让大批小微博彩公司落地马尼拉。

以当地知名的东方集团为例,其以总公司的名义租赁下整个珍珠大厦作为办公楼,然后再将里面的工位分销给小微博彩公司。他们可以享受东方集团的牌照保护。 整个珍珠大厦就是一个大商场,所有的办公室都是用来租赁的铺面。任何一个老板只要有钱就可以从这个商场里面租到一个铺面。东方集团会对整个商场进行规划,棋牌、真人视讯、体育博彩、专门做支付的商店,一应俱全。

进入商城也有门槛,双方会协定每月要完成多少盈利,给集团带来多少分成。但东方集团不参与小公司的具体业务。

类似东方集团的模式,正是当下马尼拉博彩行业的主流模式。博彩行业经常会用到一个词叫做“挂靠”,或者询问对方是“哪家的台子”,意思都是问租了谁家的场地和牌照。

与东方集团类似的大型租赁商还有盈城集团,他们以BGC水城附近的盈城大厦为据点。

这种创新模式导致了博彩公司的规模迅速膨胀。它们成为阿拉亚大道上最重要的客户,扩张速度超过了任何一个行业。

高力国际(菲律宾)在其2018年第三季度关于马尼拉大都会房地产行业的报告中透露,离岸博彩公司在2018年前三个季度的交易中占据了280,000平方米,占该期间马尼拉大都市所有办公物业交易的25%。高力国际是一家全球商业地产服务公司。

随着博彩业规模化,进入门槛不断提高,办公楼、宿舍楼的成本逐渐高企,部分博彩公司也在柬埔寨、泰国、越南寻找成本更低的地方。但这些国家网络博彩业没有得到法律认可,政策风险太高,发展规模远小于菲律宾。

龙头老大发家史

不过也有几乎不对外租赁牌照的。比如凤凰娱乐和IVI是行业内金字塔尖上的公司,为了维护自身品牌,他们与旗下分公司是直接管理的关系,分公司采用股份制。

作为菲律宾老牌的在线博彩公司,凤凰娱乐一直被视为行业龙头老大。这家公司自称创办于2003年。

“至臻于勤、始善于诚”是安博资本广告牌上的广告语,它刻意没有使用那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凤凰娱乐。

▲ 博彩巨头凤凰娱乐在阿拉亚大街上竖立的广告牌。 (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与阿拉亚大道上其他公司不同,神秘是网络博彩公司的底色。众多博彩公司在工商登记中,股东都是地道的菲律宾名字,但实际控制人几乎都是中国人。

几乎每家公司都有数个马甲,办公地点也会刻意分散。比如凤凰娱乐的项目组几乎遍布了阿拉亚大道的所有博彩楼,只有员工才知道自己隶属于凤凰。

2017年底,梁运城刚入职凤凰娱乐时,没有办理工资卡,需要本人去总部领工资。楼道里贴着现金工资发放的名单,每家公司都没有名字,而是用类似8A、6D这样的代码表示,他粗略数了一下,一共有上百家公司。

他所在的棋牌公司,由总公司统一招聘员工,接受总公司的直接管理,甚至项目组组长也是由总公司指派。不过,棋牌公司也有自己的老板,他有公司的部分股权,也会参与对整个公司的管理。

梁运城很少见到自己的老板,有时候看到他也是独自坐在办公室,“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巨大的屏幕,上面有公司各个角落的监控画面。老板就坐办公桌前,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工作几个月之后,梁运城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听说了凤凰的发家史。

那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小股东背了整整一行李袋现金来办公室发奖金,他面露微笑说,“我知道你们最期待的就是看到我。”接着,他拿出了厚厚一沓人民币递给了组长,梁运城目测至少有十万,剩下的人也都领到了近两万的现金。

这位平时沉默寡言的小老板,那天显得十分兴奋,破例和员工们拉起了家常。他宽慰地说道,“你们来了这里就不用考虑安全问题,公司每年打点关系至少要花六个亿”。

接着他用浓重的福建口音分享起凤凰的发家史,“凤凰以前也是一家小公司,规模小而且很难做,能够有今天的规模,是做了一件没人敢做的事情”。

他回忆,刚刚开始在菲律宾做网上赌城的时候,几乎都是“黑台子”,玩家在平台赢了也拿不回来钱。每笔奖金的提款都需要通过审核,客服常常以各种理由不提款甚至失联。

凤凰开了一个先河,“不用审核玩家就可以直接从平台提现奖金”。

凤凰逐渐在玩家中积累了口碑,规模也越来越大。2012年的时候,凤凰娱乐已经累积了近10万客户。如今,凤凰娱乐仅旗下的彩票网站一号站累计用户已经高达801928人。

一年一度的年会,是员工唯一能够一窥公司全貌的机会。2018年凤凰年会参会者有1500人,2017年据说是2000人,地点是帕赛市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2018年2月17日这一天,昔日的机床工人梁运城打扮成上流社会的公子哥,穿上缎面镶边的晚礼服。姑娘们也纷纷穿上拖尾长裙,浓妆艳抹。

这次年会最高奖是一辆跑车,2017年最高奖据说是比特币。

领导要上台演讲时,梁运城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家博彩公司。十几个菲律宾保安从舞台两侧入场,站成一排,同时举起一块硕大的白色招牌,上面写着四个汉字,“不许拍照”。同事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将手机放在桌面上。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绅士款款走上舞台,他自我介绍是凤凰娱乐的CEO。他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反复强调公司的文化,“我们最近调整了企业文化,改成了突破、极致、结果”,每个词都一一解释了一遍。

几乎每年年会,CEO都会上台发言。一位凤凰的老员工还记得有一年CEO是抱着自己的女儿上了舞台。

深耕菲律宾多年,凤凰娱乐一直是当地极其重要的纳税大户,但他们从来不用凤凰娱乐的名字,安博集团是他们对外的马甲之一。

▲ 年会结束,大巴车统一将菜农送回不远的宿舍,高管们则单独乘坐上百万的阿尔法商务车。(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据安博集团的官方网站介绍,2017年安博集团的净利润较2016年同期同比大幅增长,增长率高达65%,预计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为28亿元至31亿元。

近年来,凤凰娱乐也在不断扩展自己的业务——从彩票进军德扑圈、虚拟货币。比特币大跌后,凤凰娱乐宣布发力金融行业。

一位凤凰娱乐金融部门的员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凤凰金融业务之一就是期货交易。它几乎是复制了博彩业务的产业链,以国外合法期货交易为名,吸纳国内投资者参与,然后再操作k线“割韭菜”,“期货一手交易至少五万起步,比搞彩票暴利多了”。

摇身一变为金融公司的凤凰娱乐还深度参与了当地的公益。“经常可以看到我们公司发新闻稿,为当地捐助了清洁水源,还有给贫穷儿童捐款捐物。”梁运城说。

人头五千一个

博彩业算得上是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它需要大批“菜农”去网上招揽赌徒。

博彩公司平均月工资有一万元人民币,对学历、工作经历没有任何要求,对中国内地工厂流水线上月薪不到五千的中国“小镇青年”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据菲律宾《每日问询者》2019年3月26日报道,菲律宾财政部测算,全部205家离岸博彩公司约雇佣10.3万名中国员工。

马尼拉之所以需要十万中国人,原因在于,中国市场是这些博彩公司赖以生存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市场。

菲律宾移民局一直在严打非法务工,稍具规模的博彩公司都会为刚到马尼拉的“小白”们办理临时工签。像李玉辉这样经人头中介贩卖到马尼拉的“新菜农”,就是这个产业链上最受青睐的“小白”客户——对马尼拉有着美好的幻想,人生地不熟,是最容易控制的群体。

在博彩产业的人力链条上,介绍李玉辉的何姨属于最底端的一环,高端人才有着另一套计算方法。博彩行业的猎头佣金,一般可以达到候选人年薪的20%。

三年前,深耕马尼拉多年的猎头何晶晶为凤凰娱乐猎过一位高管,候选人是一名中国头部电商公司的市场主管。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说服候选人到马尼拉看看。候选人的年薪是一百万元,在他入职三个月后,何晶晶从博彩公司领到近二十万元的佣金。

▲ 灯火通明的博彩楼上都是年轻的中国“菜农”。 (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依据临时工签的数据估算,每年至少有接近七万的“小白”入境菲律宾,这些人也为菲律宾催生出一个全新的行业——保关。

李玉辉这样的“小白”一般都是拿着旅游签入境菲律宾,菲律宾海关如果认为他并非来旅行,就有权力遣返他。许多“小白”不仅仅是第一次出国,甚至是头一回坐飞机。为了确保“小白”们能顺利入境,博彩公司就会对他们进行保关。

出发前保关的话,市场价在4000比索到7000比索(约合500元-900元人民币)不等。中介赚取一定差价,剩下的钱都将交给菲律宾海关。 许多中介会赌一个概率,私吞下这笔保关费,出事了再花钱捞人。李玉辉后来才知道,公司为他交了一千块保关费,但中介并没有给他保关。

捞人也是保关中介一项重要业务。持旅游签的王子阳进过一次小黑屋,花了2500块钱把自己捞了出来。

他去柬埔寨旅游,飞回来时,所有人都被关进了小黑屋。“被关进去不是马上被问询的,会先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这段时间大概半小时,不会有人没收你的手机,你可以和公司联系,找中介捞你出去”。他找了几家中介询价,最高的一家开价八万比索。交了钱后,他看见海关拿着一张名单走了进来,示意他可以走了。

错过了半小时“黄金救援期”,移民局会在此时没收手机,“并让你填一张单签字,一旦你填了这张表,那捞人的价格又要翻倍。”王子阳说,没有人捞的乘客,最后都会遣返回出发地。

与保关绑定在一起的还有拉黑和洗白业务。

博彩公司只要愿意出钱可以禁止“仇人”入境。列入黑名单的人也不用着急,拉黑之后还可以洗白。花上一笔比拉黑高的费用就可以洗去一切不良信息,从移民局黑名单系统中剔除。目前,洗白一个名单的费用高达五万元人民币。

李玉辉和李宇恒运气不错,2018年12月24日上午,他们顺利走出了马尼拉机场。公司来接机的行政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还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这让他们对即将入职的公司又多了几分好感。

宿舍在威尼斯水城旁边的一处公寓。看见他们提着行李走进来,菲律宾保安主动上前为他开门。一走进大堂,欧式风格的油画,金丝绒高背椅,装着水晶灯的电梯都让李玉辉兴奋不已,“我们的公寓可是四星级的”。四人住一间宿舍,每天菲佣都会来打扫卫生。小到一卷卫生纸,大到床上的枕头被子,公司提前准备好了。

但菜农的生活并不像表面这么美好。据菲律宾国家通信社报道,2018年6月27日,一名在博彩公司工作的18岁中国女子试图从吕宋岛游回800公里外的中国,但因溺水被海岸警卫队救起。

菜农们最大的心病是担心被抓。在菲律宾最大的菜农交流社区博牛社区上,最受关注的新闻就是“抓人”。平时日活跃量最多一万,抓人事件出现,日活能达到两三万。

推广、代理、网赚:“猪养肥了再杀”

第二天早上十点,李玉辉走进了盈城大厦,成为一名菜农,他给自己取名“小白”。盈城数百家各种规模的博彩平台,他所在的彩k网加起来不过十来个人,属于微型博彩公司,操着福建口音、自称“版主”的中年男人是这个台子的老板。

每天李玉辉都会点开“铃声多多”,伴随着当红的网络歌曲,迅速在8个QQ号、106个对话框之间自由切换,给“猪崽子们”喂料,等待他们慢慢长大。

在他眼中,QQ群里客户和自己猪圈中的猪崽子并没有差别。杀猪刀就是分分彩,这是一种看起来节奏更快、更好预测的新彩种,结果全看他和李宇恒的心情,“让他赢,他就能赢,让他输,他马上就输”。

他所在的岗位被称为“推广”,李宇恒和他在同一小组,一位名叫小惠姐的90后女生是他们的师傅,带着他们一起“杀猪”。

▲ 菲律宾全国禁烟,博彩公司每半天会有二十分钟供菜农们吸烟,这些吸烟区久而久之成了菜农们的消息集散地,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社交时间。 (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公司配给他们的QQ,“一直有人加”。他们重复点击通过好友。版主在他们桌面上放了一个话术文件,详细讲解了几个开场白模板。和客人熟悉后,要对目标客户进行筛选,将他们拉入一个名为王炸的聊天群。 这里有一个技术诀窍,李玉辉一脸神秘地说,“我们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外面买来的,可以对抗腾讯的封群”。拉了一定人数之后,小惠姐会在群里发通知让大家不要离开,对群进行备份后,就地解散群聊。之后再将人导入,哪怕被腾讯封群,依然可以利用之前的备份将群友找回来。

聊天群里,小惠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她的电脑同时登录着10个QQ,用这些QQ在群里自问自答,张贴彩票中奖截图,营造其中一个号的大佬角色。

“大佬”身份一旦打造出来,由这个角色在群里发各类彩票的预测结果,引诱群友们跟随大佬一起玩。一般而言,十把分分彩,大佬会猜中8次结果。这些开奖结果都是小惠姐和技术沟通的结果。

小惠姐一再叮嘱他们“一定要让大家先赢钱”,让他们小赚一笔后,鱼儿就会开始咬钩。李玉辉记得大约炒了一个星期,大佬的QQ号就收到来自群友们的私聊,不少人会央求大佬带他们玩玩。

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群友们绝大多数都来自中国内地四五线城市,他们都是六合彩用户,有些在彩k网上购买六合彩,有些仅仅是为了群里定期发放的所谓“绝密内部资料”。

推广只是博彩市场中最低端的一个工种,稍具规模的博彩公司都是仰仗代理。这些代理手握着优质的赌客资源,是博彩集团的财神爷。

湖南人刘宇是著名赌博集团东方索莱尔集团的一名代理,他专攻的方向是体育类博彩。事实上,他来马尼拉也是拜一位代理所赐。在这位代理的诱惑下,他欠下近两百万赌债。为了还债,他选择来马尼拉成为一名代理。

坐在索莱尔赌场豪华的大厅里,刘宇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一般来讲,推广不用去拉人,代理要去拉直接玩的玩家”。

马尼拉的代理绝大多数都在中国国内。就拿他熟悉的体育博彩来说,“很多直播平台上面有很多球赛讲解。实际上,这些主播都是代理”。

主播讲解过程中,就会分析各个盘口的赔率,对比赛结果进行预测。“像这种人,说十场比赛能够中五场,别人都觉得他很厉害”。

刘宇算了一笔账,“随便进一个TV,至少有十几万人在看。十几万人里面要是有一万人在你这赌,那就不得了。一场比赛,每个人最少也要下个一千块钱,一万人那就是一千万元”。

目前最火的一种推广手段,就是网赚项目。几乎各大新闻APP都可以在广告栏里,介绍说这是上网能赚钱的项目,实际上都是马尼拉代理们挖好的陷阱。

“引流来的全是小白,是没有玩过的,至少他还有钱输。”刘宇分析。

他还见过各种招揽顾客的方法,最普遍的就是利用社交媒体,用女号去勾引男人,“说白了,不带一点骗的性质是不行的”。

色情行业也是博彩业重要的流量支撑。李玉辉曾在盈城大厦里看到有人在进行色情直播,“有的时候一搞就是一天,那个台子的一个老乡说,收入刷刷地往下流”。

博彩业的“生态圈”

马尼拉博彩业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生态圈”,这里每天都在批量生产着博彩公司。彩k网只是这片汪洋中最不起眼的一株水草。

双龙大厦的工位,每天四百元人民币,租下几张办公椅,就可以宣告一家合法博彩公司的成立。

▲ 午夜的双龙大厦,仿佛是珠三角的某个工业园区,小镇青年们在这里川流不息。 (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博彩公司所需要的一切都可以在马尼拉采购,甚至小到一个微信号。李玉辉他们所使用的微信号并非是新号,而是有着五年朋友圈的老号,这些微信号都是从市面上采购回来的,不少博彩公司甚至专门设置了岗位用来豢养微信号。

四川人赵翔来马尼拉四年了,他曾在大发集团干过推广,他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养号,每天从微博上寻找嫩模盗图,按照一定频率更新朋友圈。

微信号还有售后服务,当账号涉及博彩后会遭遇封禁,有专门的解封员负责解封。

对于小平台而言,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还有导流公司。李玉辉每天坐在马尼拉的办公室里,不断有客户主动加他QQ,就来自导流公司的支持。

广东人王世超在一家名叫上派的公司负责导流,他们的工作有个专业的名称——SEO。

来马尼拉两年,王世超换了两家公司,前一家是太阳城,这是规模庞大的博彩公司,自己设置了SEO岗位导流。上派公司下面没有台子,是一家专门倒卖流量的公司。

这家公司一共有二十人,都是SEO技术岗。王世超每天需要购买上百个域名,建造上百个网站,他刻意把大拇指的指甲留长,方便按下回车键。

这些携带着关键词的页面,将在百度搜索引擎中与其他SEO一较高下,抢夺更靠前的排名。

“业务考核就是这些网站能带来多少流量和注册。”王世超说,自己在中国内地最多找到一份8000块钱的工作,但是在马尼拉他的薪酬可以达到一万八,“客户存款,客户输钱,我们就会有提成”。

事实上,博彩公司也并非没有咽喉。第三方支付几乎是每一个博彩公司老板的心病。在博彩行业中,第三方支付到账率能保证85%已经算是正常水平,稍差一些的支付通道到账率不到70%。

博彩平台的页面上,高达二十几种支付方式,实际上都是第三方支付平台为博彩公司提供的支付通道。

“这是一个极其暴利的行业。”丛迪在东南亚代理了一些中国第三方支付平台的推广业务,据他了解,博彩行业的第三方通道一般抽成在2.2到2.4个点之间。

南方周末记者曾利用支付宝和微信扫描付款后,发现收款账户一直在变化,但都是一些中国三四线城市的超市、便利店、奶茶店等账户。

丛迪了解的情况是,支付宝和微信底下有许多服务商,这些服务商负责为第三方平台开拓商户,他们会将手中这些账户非法出售给博彩平台使用。

“一些奶茶店、书店、咖啡厅,只要有营业执照就可以申请支付通道。服务商可能申请了一千个类似这样的小店,这些店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以他们的名义来收钱。”丛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为了防止举报账户封禁,程序对海量账户进行轮转使用,确保支付通道一直畅通。

事实上,一些大型的博彩公司,每天的流水都可能达到几十亿。为了降低风险,他们会利用中国内地的代理来轮转资金,大额的充值都必须通过代理。

▲ 午夜,接送菜农的大巴车川流不息,引发了一定的交通拥堵。(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每个省的省代理预先要进行充值,他手中会有一定数量的分值。客户充钱后,代理再将代表筹码的分值充到客户的账号,总公司只需要和代理进行结算。这也是为了提款方便,客户赢钱后从代理那边提款,减少了钱周转的风险。

由于代理了一些第三方支付业务,每次丛迪到东南亚,都会有博彩公司的老板们辗转通过各种关系去联系他,甚至守在酒店楼下就为见他一面。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博彩公司的支付通道大多数来自中国三四线城市,“银行与微信、支付宝签订了结算协议。那么支付宝、微信只负责把钱打到银行账户中,再由银行和商家进行结算。但是在银行体系内部这些钱最终去了哪,很难发现”。

这些钱最终都会汇到老板指定的“人头卡”,再通过地下钱庄的方式来到马尼拉。

“人头卡”也是一条庞大的产业链,也就是银行业俗称的四件套:网银、密码、身份证、银行卡,有人专门去农村收大爷大妈的四件套。

云南人张宗曾带着一批菲律宾人回中国。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趟行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他们办理银行卡,这些银行卡最终都是卖给博彩公司的老板们,成为“人头卡”。

南方周末记者潜伏在部分博彩行业内部的社交群里,发现博彩公司的财务们甚至组成了曝光联盟,对卷款潜逃的第三方支付平台进行曝光。

背后的技术公司

在马尼拉,伴随着网络博彩业的兴盛,一批技术型服务公司也应运而生。

与凤凰娱乐并驾齐驱的intech,就是一家主打技术的博彩公司。它数次更名,如今叫做ivi。它的业务特色是提供API接口。

所谓的API,就是为其他公司的平台提供游戏应用的接口,不直接招揽顾客来赌博。相较于直接组织赌博,显得更为安全。

ivi总部位于RCBC,这栋建筑外墙是一个极富辨识度的梯形圆柱体外墙。RCBC是菲律宾排名第六的中华银行的缩写,这栋大楼正是它的物业。由于多家知名博彩公司的总部都在RCBC,这栋写字楼也成了业内最为知名的博彩楼,每个入口都有专业保安荷枪实弹把守着。

市面上最大的体育类博彩的API提供商沙巴体育总部也在RCBC。体育比赛最难的就是比赛结果能否实时呈现,沙巴体育几乎是唯一一家能够提供实时比赛结果的供应商,租用它的端口,500万元以下的抽水高达17%,500万元以上抽水也要16%。

AG娱乐是IVI旗下最知名的API提供商,数年来都把持着真人视讯龙头老大的位置。AG在RCBC内搭建了一个近千平米的真人视讯演播大厅,重金邀来包括波多野结衣、初音实等多位当红的日本AV女优来客串荷官。当下各大娱乐城的真人视讯画面几乎都来自这个演播厅。

除了部分菲律宾女孩,荷官几乎都是清一色“台妹”。她们妆容精致,自带甜美声线,是这个岗位的首选。这让梁运城很羡慕那些能在RCBC工作的同事,“能经常在楼里偶遇辣到让人流鼻血的台湾美眉”。

真人视讯是近几年才兴起的一种赌博方式,穿着暴露的美女荷官们在直播镜头前现场发牌,还原赌场中真实的环境,主要游戏有百家乐、筛宝、转盘等。

与菲律宾的电价有着相似的困境,菲律宾不但网速堪称全东南亚最慢,而且网费极其昂贵,1G带宽的市场价是每月1357元人民币。

IVI过去名为intech,这家公司的长项正是互联网技术。intech的官方网站上也介绍自己是一家国际性的视频游戏研发、互联网应用解决方案、金融风险管理产品和服务供应商,在全球多个国家共有近2000名员工。

相较于棋牌、体育、彩票类博彩项目,真人视讯直播对技术门槛要求最高。依靠雄厚的技术力量为护城河,AG娱乐垄断了网络博彩平台的真人视讯市场。

▲ 回国后菜农们会与马尼拉的一切切割,哪怕曾经亲密无间的爱人。(南方周末记者 罗真真/图)

程序员陈道文在博彩公司工作了五年,2018年打算跳槽换家公司,各大公司面试了一轮后发现,“ivi的技术力量最强,给我开出的岗位也是最低的”。他最终选择去了凤凰娱乐。

AG娱乐的主要客户就是像凤凰娱乐这样的平台方。他们的盈利模式是为平台方提供游戏接口,从平台方的流水中进行抽成。

一般的游戏项目抽水都是10%左右,AG由于垄断地位,营收在500万元以下的,税点高达12%,500万元以上抽水是11%。

类似AG公司这种模式,也成为当下菲律宾博彩公司的一种主流形态,他们统称为IT基础服务性公司。其中,包网公司是门槛最低、数量最多的类型。

毕业于宁波大学的马雀来了马尼拉多年,一直在博彩行业摸爬滚打,也曾自己开过博彩公司,甚至和不少业内巨头都有过合作。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如果没有包网产业,那么面对大陆市场的线上博彩公司的数量会大大减少。可以说包网是这个行业的第一大助力”。

博彩公司想要单打独斗建立一个博彩公司,不仅仅需要时刻防止黑客攻击以及DDoS攻击敲诈,还要担负出入款账户被冻结的风险,“小老板想要平稳运营一个网络博彩公司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包网公司的出现解决了这个痛点”。

马雀说,不需要有大量的资金,不需要有网站开发维护的技术人员,甚至连第三方支付平台都不需要,只要花非常少的钱就可以买到一体化的建站服务。你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每月的维护费、开板费,以及最重要的平台盈利分成。

这类专业化批量生产博彩网站的公司,极大拉低了整个行业的门槛,马雀对此感叹,“一个又一个人投身进来,一个又一个死去,唯一不变的就是包网公司越来越肥”。

2019年2月,李玉辉的菜农生活只进行了四十天就宣告终止。他和李宇恒每人赔了博彩公司六千元之后,拿回了自己的护照。

“这就是一帮大骗子带着小骗子在这里骗。”李宇恒自认骗人并不是他这样的泥瓦匠所擅长。坐在工位上终日惴惴不安,这里的一切将成为他漫长人生中一个不知道何时会引爆的炸弹。

李玉辉选择和他一起走,飞机落地之后,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后悔了”。比起李玉恒对未来的恐惧,他更害怕回到过去,终日在钢筋水泥的工地劳作。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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