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根虫草两条命

千根虫草两条命
2019-03-21 18:02
文 | 杨海滨

编辑 | 刘成硕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某天傍晚,三个外地人走到我跟前问,这是农行果洛州中心支行吗?我说是,他又问,岳西翙在吗。

男人是岳西翙表弟,他们是从四川老家来找岳西翙的。岳西翙两口住单间,肯定没多的地方。须臾,老岳敲门说,小杨,你那两间牛粪房我用几天,得让老表有睡觉的地方。

我说,是来挖虫草的?

老岳说,他们在老家听说在果洛州挖一个月虫草,能挣一万多块,就立即想到我在果洛州大武镇工作,和老婆一商量,一家三口揣着一百块钱和发财梦,坐火车倒汽车来找我,准备上山挖虫草。

我说,内地人不知道高原缺氧的厉害,上到高海拔线上,会要命的。岳西翙说,他们哪能想到这点,以为果洛遍地虫草,随便弯腰拾起来就是钱。

虫草成品(图 视觉中国

晚饭时,岳西翙在门口大声喊我,过来一起喝酒呗。他给我介绍他表弟,说叫仇××,名字有点拗口。我调侃,就叫你“仇恨”吧,这样好记。

他哈哈一笑说,咋好记就咋叫。

我问他,一路上还顺利吧?

他头一仰,酒倒进嘴里说,不顺利!在离大武还有40公里的时,被设在一处桥头检查站,几个说着半生不熟汉语的人拦下,挨个检查身份证,说最近外来人员太多,草山遭到严重破坏,如果不是果洛本地人就得下车返回西宁。班车司机被围着推搡着吵了一会,无奈地撇下他们。

他们在车上本都互不说话,现在却像是老朋友蹲在那商量办法,最后大家跟着一个见多识广的河南人,佯装往回走,到离检查站几公里外的地方后,他从包里取出一根绳子,大家排队牵着绳子淌过湍流,在河滩上多走了十多公里,远远绕开检查站才又回到公路上。还算幸运,遇到了好心的卡车司机把他们拉上了。

岳西翙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们遇到困难的刚开始,大苦头还在后头呢。高原可不比在内地,尤其上到高海拔的山头,弄不好都会出人命。要是你们提前给我说来挖虫草,我坚决不让,你们根本不知道得这里有多苦。

5月3号,一早我老远看见仇恨和老婆儿子搭车去了三十公里外的东倾沟山上挖虫草,可4号下午又踅摸回了大武,正好被我在大门口碰上,问他怎么回来了。

仇恨说,那村子在上草山唯一路口设了卡,所有挖虫草的人先要交1000元门票,想蒙混上山,那帮人就会打你,我就看见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上成山,只有回来找老表借三千块钱买门票。

这回仇恨终于上了山。但在随后的两天里,天不作美,大武地区连续下了两天暴雨,第三天才退。整个街道积满了厚厚的淤泥和岩石,有的地段还被冲毁,交通瘫痪。新闻报道说,这是建政以来遇到过的最大洪灾,将影响到大武及附近的东倾沟、中心站等乡镇,给当地牧人们的生活带来严重的破坏。

洪水也给地处东倾沟农行营业所带来麻烦,我下午就被行长派去东倾沟检查潜在危害。行前,岳西翙专门找到我说,到东倾沟后一定抽空去看看他老表,下了这几天的大雨,在山上还好吧。

营业所一排家属房和另一排营业室被洪水冲刷露出了很深的地基,坑里还积着雨水,我和刘主任作了个预案向行长作了汇报。午饭后,我朝公社大院走,有个年轻人朝我高喊,杨叔叔!

一个皮肤黝黑透光,头发也结着毡的二十来岁年轻人走到我跟前,兴奋地说,我是岳西翙的侄子,前几天我们在我表叔家还一起吃过饭,你忘了?我这才认出是仇恨的儿子,几天不见,咋变得像个黑人。年轻人说,来的头两天,每天都被紫外线照得生疼,晚上一抹脸,直接脱一层皮,后来在山上蒙着塑料布,连着避了三天的大雨,一下就变黑了。本来想下山躲避的,但山上的雨水太大,怕被山洪冲走,就蹲在山上没敢下来。我爸淋感冒了,今天早上我和我妈扶着他下山来卫生所看病,想打个点滴好得快些,结果要七十多块钱,他就没打,花了十几块买了盒感冒药吃了,我正想回大武去找我表叔拿点钱看病,就看见你来了。

我随年轻人一起来到了公社卫生所,一群人乱哄哄的,都是外地来挖虫草被大雨淋感冒的人。卫生所只有一个年轻的藏族医生,连个护士都没有,又是问诊又是扎针开药,忙得不可开交。仇恨就地坐在草地上,有气无力地朝我笑了笑,问能不能搞点吃的,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我略一思忖,让他儿子跟我一起回东倾沟营业所,对刘主任说,他是岳西翙的侄子,从四川来这挖虫草,前两天下大雨在山坡上没敢下来,带的干粮都吃完了,灶上的馒头给他一些,我让岳西翙给你伙食费。

刘主任将一锅的馒头全都给了年轻人。

第二天一早,太阳在乌云后面,挣扎着露出细细的一丝脸来,不一会,就被远处慢慢涌来的巨大云团相互叠压拥挤,像是要爆炸一般静悬挂在天空。据我在果洛生活的经验,这预示着雨过天晴有好天气出现。我走到公社卫生所,那里已经没人,想必仇恨趁着天晴上山挖虫草了。

我看到,从格曲河谷底缓慢隆起数公里的巨大山坡上,都用铁丝网纵横交错地拦成一块块草库仑,空格中,有牛羊散漫地啃着草。要想上山,必须沿着这条唯一的路,牧人们叫牛路,即各家的牛羊群通过的公路。半坡上,一根长长的木头上裹扎着铁刺,挡在道路中央,两位背着半自动步枪的当地人,在验收门票。

我走到横杆前,背着半自动步枪的人问我要1000元的门票。我说,我是农行的,你们的草库仑建设还是我们发放的贷款,随便转转也要门票?另一人看了我一会,突然说,是你呀,上个月我到中支贷款,还到办公室找你盖过公章,你还认识我吗?

他叫索南才让,他和我握手说,领导把这条公路承包给我们了,要我们为村里创收,我们在这设卡收过路费。他指着大山又说,草山上的虫草本来是我们自己要挖的,你也看到,全被挖了,我们怎么过生活,所以在这里收取一定的费用,来治理环境污染,也算是正常现象吧。

我说,你们一个人收一千也太高吧。

他说,到了私人的草库仑里面就不高了,我那块草库仓给了三个四川人,每天只问他们要五根新鲜虫草作为费用,你说便宜吧?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随他走到稍远的路边,他又特别叮咛地对我说,你要早点下来,要不然碰到收购队把你当成挖虫草的人,你又没有虫草卖给他们,会打你的,不是吓唬你,是真的打。收购队的那些人,也是附近几个村自己组织的,以大武的价格收虫草,再拿到西宁东关倒手,他们厉害的很……

我朝山坡走去,头尾不见的漫长山脉,就像矗立在天地间的巍峨长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扑向它怀中的人们。站在山坡上,我看到有很多的黑点在绿草丛里蠕动,那都是正在草坡上寻找虫草的人。

挖虫草的人(图 视觉中国)

挖虫草的人(图 视觉中国)

爬了一个小时,问了两个牧人,才看到一块木板上写着“户主:索南才让”的牌子,插在一块草库仑的地头。一个女人正趴在三块石头支起的小铁锅前,用牛粪和木柴生火。火怎么也燃不旺,乌烟瘴气让她不停地咳嗽,一抬头她看到我站在她身边,很意外地笑着说,哎呀,老杨上来了?

我说,岳西翙专门交待,你们如果不适应就早点下山,身体要紧。

不挖虫草下山?说的轻巧,借他的钱不要了就下去。然后转身往山坡上一指说,我老头跟我儿子上去找虫草,我留在这里做饭,一家人分工明确,争取多挖几根虫草,发了财再下山回四川。

我看着她用一根麻绳在腰间绕了两圈,腰间拐了根镢头。我问,你这是干啥?在高山上增加一两就相当在内地增加一斤重,最好减轻身上的负担,对心脏有好处。

女人说,我是防身用,常有人路过,就问我们挖到虫草了没?白天就我一个人,万一有事,我可以拿镢头当武器。

我又问,昨天在山下忙着给你老公看病,没细问你,前几天那场大雨,你们在山上是咋过的?

她一听这话,眼泪就先出来了。好一会才说,上山后的第三天上午开始下雨,开始时是小雨,想着不会有多大事,怕浪费时间,就没下山躲雨,继续找虫草,等雨下大了就用塑料布搭成小帐篷遮挡。没料到后面会下那么大,带上来的那点牛粪木柴都被湿了,饭都做不成,晚上我们仨商量,天明仍然下雨的话就下山。

第二天我们仨手拉手下到一处山头,看见一个和我们一样来挖虫草的人准备从他脚下的山头,跳过一条不宽但湍急的水沟,雨水像往草上抹了一层油,他落地时滑得失去重心,整个身体顺着倒下,一直滑到下面一洼积水坑里,半天不动。我心想,会不会出事呀,就对我老头说,都是出来挖虫草的,你过去看看。

我老头滑了两个屁墩后,到了那人旁边,看到他的头杵在有十几厘米深的一洼水坑里,明显被水呛着了。我说你快点把他扶起来,让他倒倒水,我老头把那个人扶起来,使劲摇,不停地拍他的脸,又将那人趴在地上,拍他的背,但那人一动不动。好一会,我老头才高声说,不行了,人已经死了!

我老头帮那人翻身时,无意中看到那人上衣口袋里,装着一把用红线扎着的虫草,朝我喊,他身上有虫草!

我听了忙说,快放回原处,死人的东西我们不能要,不然会倒霉的。我老头放下虫草,有点不甘心,边走边回头,说,我觉得应该把虫草拿走,咱要不拿,让别人碰见肯定会拿。

 我一想也是,人都死了,我们不拿,别人碰见了肯定也会顺手牵羊。说,你要是不害怕就拿走吧。

他回去从死人身上拿了,后来数了下是四十根。

我们仨又小心翼翼回到原地,看着像是塌方了一样无休止倾泻雨水的天空,祈祷老天爷快点晴起来。

我在大武就听说这山上有狼,哈熊,最担心这些动物来了咋办,只要一迷迷糊糊睡着,就梦见狼熊在咬我儿子,总是一惊一乍,神经高度紧张。为了不瞌睡打起精神头,我们开始回想老家所有的亲人们,轮流把我们能想到的人和他们的事都回忆了一遍,实在没话说了,我让我老头给我和儿子讲鬼故事,这一讲,更吓得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迷离惝恍。

白天还好过,到了晚上,地窝上搭起的帐篷里又不能躺,只能两个人背靠背坐在干燥的地上迷糊一会,另一人守着,预防着有动物来或是雨水涨大。三天没吃喝,整个人都像是软面条。

第四天雨才停,我老头被雨淋感冒了,几天来一口热水都没喝,我和儿子扶着他慢慢下了山,打听到东倾沟卫生所,就是那天遇上了你。输了一瓶液后,他身体有些好转,当晚上见天气放晴,就连夜就上山,等天一放亮就开始挖虫草,我们可耽误不起时间。

我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往山坡上爬去找仇恨爷俩。没想到越往上爬头就越疼,脚步也抬不起来,又爬了一会,心跳更加厉害,赶紧躺在草皮上休息,竟然一下睡了两小时,醒来已是下午,便想着改天再上山去找他们。

过了几天,我又到索南才让的草库仑,老远就看到他们一家三个人都趴在草地上聚精会神地看。

仇恨见我来了,赶紧站起身来,说,草山主索南才让见我们仨一天只能挖三五根,连给他进贡的数都完不成,就教我们,要我们连续趴着或是半跪着,往前一寸一寸地挪,眼神一定要集中,不能多眨一下眼,因为虫草就生长在五月里刚冒出不到一公分的牧草丛里,和牧草叶很像,极难分辨。

正说呢,就听到他儿子喊,这有一棵!仇恨立即跑过去趴在地上,父子俩用螺丝刀和镢头扎进虫草四周的草坯底下,小心翼翼地挑开四周的草皮,款款地拉出虫草,带着泥土塞进塑料袋里,同时再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大米填进土坑,用镢头砸了砸,说了声阿弥陀佛,再往后退了两步又趴在地上,瞄着附近更大面积的草地仔细检查。好一会儿后,他们看到了第二根,三个人一起呢喃着阿弥陀佛,剜出虫草后,又重复了填一把大米粒的动作。

我说,这一挖就是一对呀?

仇恨解释,索南才让说,虫草讲究阴阳平衡,有雄必有雌,一般来说,只要挖到一只,附近肯定还会有另一只。

我问,那往土坑里填大米是啥意思?

他说,虫草是山神的头发,挖一根虫草等于揪了山神一根头发,他会感到疼的,所以在见到虫草时,要不停地念六字真言,让山神不要感到疼痛,如果我们不会藏语的六字真言,得说汉语的阿弥陀佛来代替。索南才让特别交待我们,在挖出虫草时,一定要用藏民的传统方式回填祭品,一是祭祀阿尼玛卿山神保佑我们平安,二是求山神爷让我们能够挖得多些。

虫草冒出地皮时隐藏在草丛中的形状(图 视觉中国)

在海拔4800多米的高山顶上,那种熟悉的高原反应再次让我头疼欲裂。我憋了一口长气说,你们在山上没感到头疼吗?

仇恨说,咋没感觉,也是头疼得要爆炸了,可为了虫草就忍了,这点苦都忍受不了咋能发财呢?又说,我们这些人的身体贱,比不上虫草贵重,如果我们能挖上五千根,死了都愿意……

我忽然想起了索南才让说的收购队,便问他有没有遇到强行收购虫草的人?

仇恨带着惊恐的神情说,大前天晚上九点以后,我们仨都挤在地窝里睡觉了,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五六个强悍的人,还有两条大藏狗。他们给我看了一张证明,说是什么单位派来检查的,问我们这几天挖了多少根虫草。

我当时如实地说,因为刚上山,没有挖虫草的经验,连着几天只挖到几十根。那人就让我拿出来看看,我想他们既然是公家派来的,便拿了出来,那男人打开强光手电筒照着虫草看,大部分还算饱满,他们几个叽哩咕噜一阵后对我说,他们是虫草收购队的,按照政府文件规定,代表国家收购你挖到的虫草。我说我不卖,我要带回四川自己吃。那人说,你们到我们这来,就必须卖给我们!我还想说啥,就看到有个人在我身边拿着藏刀在手上来回摩擦,另几个人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老婆一看架式不对,赶紧过来拉着我说,他们也是按政府的规定收购,就让他们收吧,只要给钱到哪都是卖,然后问给多少钱一根。

另一个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七十块钱说,按市场价七毛一根,看你们的态度好,就不没收处理了。

我坐在山坡上生气,我老婆安慰我说,生啥子气哟,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从明天开始把所有挖到的虫草,天黑前集中放在塑料袋里,找个离地窝远的地方,挖了洞先藏起来。

我儿子说,那就埋在哈喇洞口(注:当地人称为哈喇,其学名为旱獭,体型粗壮,四肢粗短,前爪发达,属大型啮齿动物),也堆个像哈喇堆的土堆,没人能分辨真假。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此后每晚都把挖来的虫草藏到我亲自挖的深坑里。

过了一天,晚上又来了两个人,来到我们地窝前,问我们要虫草,我说前几天都卖给收购队了,这几天挖的很少,只有几根,他们不信,我让他们搜身,一个人拿着刀看着我,另一个人把我浑身搜了一遍,还搜查了我老婆和儿子,也没有发现虫草,骂骂咧咧地走了。

最可恨的是昨天晚上,都半夜了,我们躺在地窝的小帐篷里,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收购队的人又来了,赶忙去摸枕在头下的镢头,往外偷偷一看,原来是来了两只狐狸,正在灶台边扒着找食物。我猛地跃起身来,把狐狸吓得高高弹起,其中一只落到了我怀里,把我吓瘫了,倒在草地上半天起不来。龟儿子!连个动物都敢来欺负老子!

真是屎难吃钱难挣,要不是还欠着老表的钱,我都跑回四川了。仇恨说。

工程队完成基建工程后,第二天我便回了大武。半个月后,到了5月28号——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个星期日,我的生活习惯是睡懒觉到十一点,结果那天还没亮呢,岳西翙就急促地敲门,高声喊,杨海滨快起床!

我猛一惊,一个骨碌爬起床来开门问他,咋了?他说,刚才我侄儿用东倾沟营业所的电话打到朱行长家了,说我老表出事了,那里你熟悉,和我去趟看看啥情况。

一个多小时候后,我们到了东倾沟,他侄儿早站在公路等着我们,见到岳西翙放声大哭:我爸爸凌晨死在山坡上了,我妈也死了。

猛听他这一说,我吓了一大跳,我才走了几天呵,人就死了?!

岳西翙侄子哽咽着说起了前几天的发生的情况——我们挖得差不多了,5月29号日下午,我和我爸下山侦察公路情况,发现上山收门票的岗撤了,但设在柯曲河大桥上的检查站还是查得严,只在凌晨二三点时,值班人员才会休息一两个小时。我们决定利用这个时间。30号下午六点,我妈在山下等我们,我和我爸趁夜色上山,去取出一个月来埋藏的1000多根虫草,然后再下山,凌晨偷过柯曲河大桥检查站。

当我俩气喘吁吁爬到平时住的山坡上时,已是晚上九点过。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亮,老远就看到几只哈喇到处乱窜,它们见到人后,不停用婴儿哭泣腔吱吱地喊叫,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俩还是壮着胆撵走那几只哈喇,很快就找到了藏虫草的土洞。我们大吃一惊,那个被我们精心掩饰过的土堆面目全非,像是被人故意破坏过,凌乱不堪。我爸疯也似的用小十字镐刨,先是从土层里刨出十来根虫草,大多都已成了碎成几节,再刨就见到了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塑料袋。他疯狂地将那藏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用塑料袋包着的那一大包虫草。

我爸边挖边哭着说,完蛋了完蛋了!虫草让哈喇给扒开吃了,然后就揪着自己的头发,猛地打着自己的脸,噼噼嚓嚓的,声音清脆,他不停地说,我咋这么蠢,咋没想到会让哈喇给吃掉。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说哈喇会偷吃虫草,这是成精了?接过他手中的十字镐继续刨了一遍,一根完整的虫草都没见到,都是断掉的头尾。我继续刨,希望奇迹发生,可除了几团被咬碎的塑料袋残渣外,一无所获。我爸哭声更加凄惨,他抢过镢头,又一次翻了个底朝天,说,你能偷跑到哪,你快给我出来!最终瘫坐在地上,又开始搧自己耳光……

我俩下山时,他还是边走边哭,意识恍惚。在下一个山头时,他没留意,被脚下一处凸起的山石绊倒,我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时,他已像一块石头哗哗啦啦滚到下面一个山坎上。我急忙往后抑着移动重心,快速下到他身边时,见他像睡着一般,怎么喊都不吭一声,再去摸他的鼻孔,已经没了气息。

我爸被摔死了。我赶紧脱了我的上衣,盖在他的头上,独自快速下了山,见到我妈后,把埋在洞里的虫草让哈喇给吃了,我爸下山时没留意一跌摔死的事告诉了她。

我妈听了好一会没出声,我以为她没听明白,正要晃晃她,她突然像是猛地反应过来,发出尖锐的哭声,然后疯了般往山上跑,我想拦住她都没来得及。她有好多年的高血压病,这次来之前,还特意买了高血压药随身携带。我怕她不停地爬山会出事,赶紧跟了上去,她爬着哭着,说老天爷呵,这是咋啦,我们不要虫草了,我要人,我们一家人要回四川……她像是不知疲倦的铁汉,当爬到半山腰上,她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高声地喊着我的名字,一下就瘫倒在地上,我急忙上前搂起她,叫着妈!妈!妈!你醒醒!使劲地掐她的人中,拍她的脸,但她没一丁点的反应……我根本想不到我妈也会死,直楞楞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哭都忘记了,不知道接下来咋办?就那样痴呆地坐有半小时,才想起下山,跑到农行营业所借电话……

旱獭,当地人叫哈喇(图 视觉中国)

岳西翙说,那还坐在这说什么,赶紧上山救人吧!

我说,老岳你听清了,还救什么人?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我是被吓糊涂了,你说说,这两口子好好的咋就一下子都死了呢!

岳西翙确定被吓着了,腿光颤抖,根本站不起身。我说,你们在这等,商量一下他俩的尸体是埋还是带回四川,我去营业所找刘主任上山驮他们下来。

刘主任见了我就说,已经让人从家牵来两头牦牛,这是我们这里唯一能找到的抬死人的交通工具,这是牧区,藏族人死了也是用牦牛驮着去天葬台。

直到中午,我们终于把仇恨两口子驮下山来。岳西翙和他侄子决定在山脚下朝阳的地方,把仇恨两口子给埋了。

当天我们就回到大武。岳西翙给他侄儿一千块钱,第二天一早把他送上回四川的车。

几天后,我碰到了河南老乡老邓,说到挖虫草的话题,我将仇恨两口子死在山上的事说了。他说,这两口上辈子肯定杀过修炼成精的哈喇,这辈子被哈剌给耍了,还要了他俩的命抵上辈子的账。

老邓又说,我侄子两口今年也是在东倾沟上的山,他们是第二次来挖虫草,除了四百根被收购大队强买了,一千根在大武以一块二的价格卖了,五百多根偷带到西宁,以二块钱一根卖给了东关的老板,纯挣五六千块钱,人家准备在老家邓县盖房子呢。

我说,还真是人和人没法比,各人有各人的命。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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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于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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