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水话史：文字狂欢之中见深刻

    刘晓艺

    潇水的《青铜时代》曾被罗振宇在“罗辑思维”推介，但在网络上搜索“青铜时代”词条，出来的结果都还是指向王小波的那部小说。全民风靡白话历史的热情已经过去，现在与八九年前的行情很不同了。2009年我曾为《明朝的那些事儿》写过英文书评，记得那是网络社区的“明矾”们屏息等待第六卷问世的前夜。我为明月写草根历史的开创性尝试叫好，但坦率地说，他后期所写，我已经不太能看得下去了——很多地方像明代文献的今译，抻量着加入点搞笑佐料。纵然是“戏说历史”的写作，若终局形成洋洋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言的作品，则写手的志向，绝不会仅限于有趣地还原一些史料而已，他必然会对笔下所涉朝代的政治经济制度和社会人伦道德有所评价。遗憾的是，明月在这个格局上仍欠思考，未能形成独具一格而能折服人心的观点。明月所欠的对历史演进机理的深度思考，潇水在戏谑笑谈间却做到了。这是他举重若轻的能力。

    纷繁芜杂的史料，对网络写手来说是重大的考验，对古今的正史学者又何尝不是？潇水的优长之处，正在于他从未被芜杂的史料带迷路，而是一直能够紧紧抓住历史的主脉络。他剖开多个相似事件的外表，深析其下的静水流深。这样的做法，正符合着历史研究的核心价值取向。《青铜时代》几乎在每一章的收尾都有作者对“职业官僚政治”和“贵族政治”的深刻思考，而这种思考，结合着大量的史实，论及后事和今事，兼能与世界史类比，这是一个史家出色的视野。《青铜时代》不时出入于先秦文学(熟练引用《诗经》)和哲学(熟练引用诸子)，这是史家在相邻文哲领域的功力。

    刘知几谓“善叙事”是良史必备的能力与素质。古希腊学者卢奇安（Lucians）则提出历史叙事应有“真实之美”“秩序之美”与“文字表述之美”。历史叙事之难，在于史家必须要将在多维中发生的历史事件和多维中存在的历史因果，硬挤到一条书写线之内。不论后现代史家如何反对线性历史，在历史书写的问题上，若没有时间线的话，文本绝对会是一场灾难。在《青铜时代》一书中，我们看到，潇水以诗意的优美，设计了他的时间线，他将青铜时代分为五个战争期，分别为蕨类战争、蜥蜴战争、鳄鱼战争、恐龙战争和终结战争。从蕨类到恐龙的古生物学演进，寓意着上古民族从文明初化走向成熟的过程，战争的古生物载体，连接升级，直至最后发生了终结战争，寓意着从春秋到战国到秦统一，诸国武力争竞升级，最终以强秦独霸天下而收场。

    当年英文版《万历十五年》的两则封底书评，作评者之一为拉铁摩尔（David Lattimore），他说该书“怀着诗人或小说家的喜悦，将寻常的末端小节转变为揭示其意义闪现的观点。”另一评论者为小说家John Updike，他指出其书具备着“卡夫卡在《中国长城》这一优美而又令人深感挫折的故事中所表现出来的超现实的虚构特质。”当一部史学著作具有了“诗”性、“小说”性和“超现实”性，对它的评价往往就会出现分流。黄仁宇作品在华人阅读世界的流行和他在正统历史学界所受的争议，呈现出鲜明的对比，而争议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他的历史叙述具有文学性而起。

    潇水作品也同样具有若干“诗”性、“小说”性和“超现实”性。作为一名以戏说历史为职志的网络写手，他的文字中呈现出戏谑与调侃是出于对精英文化、经典话语权和宏大叙事的解构和挑战。在白话历史写作上，则呈现为将原历史文本打碎、破坏，使原来的语境与寓意消解，糅入现代人的思维和话语，形成一种超现实的、常常引人喷饭的奇特效果。这种做法，与历史学科的求真性本是背道而驰的。如何写出一段狂欢的白话历史网文而不失历史作品的真实性，对写手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我认为潇水文字最为难得的是，他没有放纵网文的狂欢性，在同样达到搞笑效果的前提下，他的笔，自然地延伸向了诗意。譬如写黄帝嫘祖美好初遇的一段：

    “水从嫘祖抱着的水瓶里像鲸喷一样，径直飞冒出来，几乎打湿嫘祖的头发。黄帝同时看见了嫘祖的乌发上，有一枚晶莹修长的玉针，在初秋天气里闪闪发光。这个刺激使黄帝打个冷颤，冷颤令玉针随之碎裂，嫘祖的头发像那逃逸的水，垂散而下。”

    这幅描绘爱情的小画卷，有动作，有静物，有心理，有抒情，并不亚于纯文学的笔触。

    潇水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电机系，在新泽西州立大学获人力资源管理学硕士，他的正职其实是人力资源薪资管理专家。说句玩笑话，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管理他的专业、写作和本职的。(编辑 董明洁 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