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一村庄全村持残疾人证44本：买来的

　　花钱买来的“残疾人证”

　　一个只有700多口人的小村庄，全村持有残疾人证44本，其中一、二级重度残疾高达36人

　　虽然村干部是“比芝麻官还小”的“官”，但由于村干部们身处群众之中，是党和政府的“末稍神经”，其一言一行关系到党和政府的形象。十八大以来，小官腐败问题逐步走进公众视野，不断曝出村干部集体或个人违纪违法案件。

　　前不久，中央纪委通报了13起侵害群众利益的不正之风和腐败问题典型案例，都是发生在基层，其中8起是村干部。从近期查处、通报的案例看，虚报冒领、套取私分扶贫资金以及在办理扶贫事务时吃拿卡要，骗取挪用、贪污侵占集体“三资”、惠农补贴和土地征收补偿款等问题依然严重。这让公众的关注点再次聚焦到了如何有效监督治理村级权力生态，也由此感受到党中央对村干部腐败治理的高度重视。

　　根据一些举报线索，本报记者近期进行实地调查采访，形成了一组报道，对一些村干部的所作所为予以披露，以期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为农村基层政权建设和民主法制建设添柴加火。今天推出的是第一篇。

　　一个只有700多口人的小村庄，全村持有残疾人证44本，其中一、二级重度残疾高达36人，然而，很多“重度残疾人”却是活蹦乱跳的健全人。他们称残疾人证是通过村支书花钱办来的

　　来源：法治周末

　　法治周末记者 刘立民

　　发自河北东光

　　“看！这就是我们村的重度残疾人”。

　　雷延林话音未落，几名青壮年男子迈着大步鱼贯进入房间，这些人肢体健全，看上去毫无病态，每人却都怀揣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证》。

　　2016年6月1日下午，在河北省沧州市东光县县城的一家宾馆，法治周末记者等到了要见的人，他们是龙王李镇雷家营盘村的村民，其中有3人手持“一级”残疾人证，年龄最小的雷清峰，出生于1978年5月，年龄最大的雷仓林，也刚满60岁，残疾人证“残疾类别”均显示为肢体残疾。

　　那么，肢体残疾到何种程度为“一级”？

　　根据《中国残疾人残疾等级评定标准》，一级为重度残疾，具体分为：四肢瘫或严重三肢瘫；截瘫、双髋关节无主动活动能力；严重偏瘫，一侧肢体功能完全丧失；四肢均截肢或先天性缺肢等7种状况。概括起来，这种程度的残疾人处处需要他人帮助照料，生活完全不能或基本上不能自理。

　　这几位“重残人”直言不讳地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我们没有残疾，证是通过村支书雷书林花钱办来的，全村有好几十人呢。”据记者采访得知，雷书林自1992年起担任村党支部书记，至今已经整整24年。

　　雷家营盘村位于漳卫新河畔，与山东宁津隔河相望，是东光县较偏远的一个村庄，仅有700多口人。已经67岁的雷延林常年在外打工，本来与村事无争，却因为“残疾证事件”被打断两根肋骨，法医鉴定构成轻伤二级，险些真的成为残疾人。

　　花钱买来“残疾人证”

　　雷清峰与本村一个年长的人同名，为了区分，乡亲们习惯称呼他“小清峰”，他在家搞机床加工，和村支书雷书林是邻居。

　　法治周末记者看到，小清峰的残疾人证签发于2013年12月，填发机关为东光县残联，批准机关沧州市残联，相片处加盖沧州市残联钢印，有效期十年，相片拍得严重走形，更像一个智障人。

　　“我办这玩意儿有嘛用呀？只是村支书捞钱的一个理由，我经营着机床加工，不敢得罪他，是他主动找我的，要给我办残疾证。”小清峰告诉记者，第一次雷书林拿走3000元，后来又要了500元的“请客费”，然后又说验证要走200元，总共花了3700元，但他没得到半分钱回报。

　　谈到办证过程，小清峰表示，未到医院体检，“雷书林提前打电话让我躺在家中装残，然后他带着两个人过来拍照，证就拿到手了”。此后记者采访到的所有假残疾人，其所述办证过程与小清峰基本一致。

　　雷吉堂今年49岁，他的残疾人证签发于2011年7月，属于“肢体一级残疾”，在记者给他拍照时，雷吉堂手举残疾人证调侃道：“看我像个肢体重残人吗？我不但能站起来，还能跑步呢！”

　　“我只花了316元，因为村支书雷书林借用我名义贷款私用，两笔共计8万元，作为感谢，他给我办了残疾人证，说是仅收工本费，我哥哥也帮过雷书林借名贷款，他还给我嫂子王玉真办了一本同样的残疾人证，收了416元。”

　　但雷吉堂说并未捞到便宜，由于担心雷书林还不上贷款，他把自己名下的存款全部提前支取，因此损失利息2100多元。

　　雷仓林系中共党员，他对记者说，雷书林告诉他可以办低保，但先办残疾人证才好办低保，领钱更多，雷仓林信以为真，分三次交给雷书林3710元，“结果低保至今没有着落，白白被骗去3710元”。

　　在雷家营盘村，村民高凤荣向记者反映，支书雷书林主动找她要办残疾人证，她第一次到家把3500元送到雷书林手上，证办好后，雷书林又要了1600元的费用。

　　村民张春英说：“那年俺真的摔伤了，雷书林找到俺，说要办残疾人证，第一次给了他3500元，以后又零星多次要了200元，残疾人证到手后，没得到任何补助。”

　　办了残疾人证有哪些好处？在记者采访的“残疾人”中，仅有高凤荣称每月得到补助50元，但只领了一年多，还有的说免缴了两年的医疗保险200多元，大部分人表示没得到任何回报。

　　根据东光县残联核查人员遗留在雷家营盘村的统计表显示，截至2016年3月8日，全村共办有残疾人证44本，除一人智残一人多重残疾外，余者全部为肢体残疾，其中竟有20人一级，16人二级。一个700多口人的村庄，成了不折不扣的“重残村”。

　　村民们告诉记者，这里面80%以上都是健全人或达不到标准，他们办证时都交了钱，“真正有残疾的没人管，因为他（指村支书）没理由要钱，（残疾人）也给不起他们钱”。

　　为了验证这一说法，记者走访了几户真正残疾人的家庭。

　　雷花林，生于1950年3月，右眼自幼因故缺失，左腿膝关节以下为假肢，其残疾状况一目了然，他所持残疾人证办于2007年，系手工填写，属于三级肢体残疾。雷花林告诉记者：“证是我自己跑到残联办的，前几年换证时没人通知，已经作废了。”

　　记者经过核对名单，雷花林的残疾人证不在雷家营盘村44本之列，通过残联网站也查询不到该证信息。

　　来到雷清燕家，已是晚上9点多，张会芹爬到炕上，努力把丈夫扶坐起来，并用一只手撑住后背，雷清燕嘴歪眼斜，喉头咕噜咕噜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据张会芹介绍，雷清燕去年冬天不幸罹患脑出血，造成瘫痪，虽然和村支书雷书林是本家近亲，还没想到找他帮忙办残疾人证。

　　雷涛今年只有10岁，是“革命军人”雷吉德的孙子，记者拍照时他头摆来摆去很难配合，雷涛父亲雷柒林称：“2013年1月给孩子办了残疾证，是智力残疾贰级，自己跑残联办的，只花了10元钱。”

　　举报人“断了两根肋骨”

　　从县城方向去雷家营盘村，必先经过王家营盘，两个村已连在一起，最明显的界限就是柏油路面突然中断，呈现在前面的道路坑坑洼洼，便是进入雷家营盘村了，村民称之谓“原始社会”，遇到雨雪天气整个村泥泞难行。

　　雷延林常年在天津打工，很少回家，2016年偶尔回来过年，恰巧下了一场雪，看到本村的状况，听到乡亲的怨言，他自觉与雷书林私交不错，决定上门劝劝。

　　“没想到他不认账，三说两说闹翻了，临出门我撂下一句话，要告他。”雷延林对记者说，他总结了雷书林的“五大罪状”，第一条便是造假办残疾人证、从中收取巨额资金，然后到镇政府告状。

　　2016年3月8日，在雷延林到龙王李镇政府告状的第二天，县残联便来人入户核查，收回非残疾人的残疾人证。当天下午，雷延林得到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毁灭证据了”，于是跑过去阻止收证。

　　雷延林跟着残联的人走了3户，觉得不便干预公务，就回到大街上，正好遇见雷书林，两人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最后的结果是，雷延林直接被120救护车拉到医院，左侧肋骨两根骨折，东光县公安局鉴定意见是“雷延林之损伤评定为轻伤二级”。

　　然而，雷书林否认殴打了雷延林，他对记者说：“雷延林打了我，我在沧州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还做了手术，给心脏装了两个支架。”

　　2016年6月2日上午，距案发已经过去80多天，记者来到东光县公安局龙王李镇派出所采访。

　　所长赵东卫告诉记者，这起轻伤害案还在侦查中，由于嫌疑人雷书林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等多种疾病，心脏还作了两个支架，并有医院证明，“我们在将雷书林送到看守所时，看守所的人认为不适合羁押，只好对其取保候审”。

　　雷延林对雷书林的病情提出质疑，他认为这是一种逃避刑事追究的招数，公安机关应当带其到医院重新体检。

　　残联称“让他钻了空子”

　　“我知道这事，确实有健全人装残疾骗取残疾人证，好像村民告村支书的不只这一件事”。

　　东光县残联理事长张俊升告诉法治周末记者，雷家营盘村共办残疾证44本，发现问题后，立即采取补救措施，派人逐户进行“年检”，结果仅走了19户，就发生了打架的事，年检只好中止，后来通知镇里，让用大喇叭喊一喊，剩下的26户限期一周内到残联年检，过期注销残疾人证，“但谁去喊的，有没有喊，不清楚”。

　　据张俊升介绍，2009年起全国统一旧证换新证，在换证期间，要求提高残疾人办证率，县残联便抽调12人分成6个小组下乡办证，可办证人员不摸村民残疾情况，还要村干部带领，那时不需要医院体检，凭目测就可以办证。

　　起初，张理事长还认为雷家营盘村办证造假是个别人，当看到记者拍摄的多张健全人持一级残疾人证照片时，着实有些吃惊：“坏就坏在村干部身上，让他钻了空子。”

　　关于办证收费问题，张俊升表示，过去每份收照相费10元，现在完全免费了，残联或办证人员不会收取任何费用，办证人员也不存在与村干部串通，明知是健全人而办证。

　　对张俊升的说法，雷家营盘村村民难以认可：“健全人装瘫痪，再装也不像，胳膊腿肌肉有无萎缩，掀开被子一看一捏便知，如果没有拿好处，但凡有一点责任心也不会这么办。”

　　记者在东光县残联了解到，持有残疾人证的残疾人在就业、医疗等方面享受优惠，有时也会一次性地发些补贴，按月领取补贴是从2016年开始算起，但现在还没开始发，一、二级重度残疾，每月150元，三、四级每月50元，但前提条件这些残疾人必须是低保户，政府的补贴对象是“贫困残疾人”。

　　记者在东光县采访时，曾到龙王李镇政府，要求面见主要领导并约见雷书林，镇办公室一位刘姓工作人员经过多次联系，未能让记者见到片区主管镇人大主席，随后他打电话联系雷书林，雷说因病在沧州住院，近几天没时间（据村民反映，雷书林当时在家搞建筑，并未外出）。

　　近日，就村民的反映和在县残联了解的情况，记者电话向雷书林求证，雷书林一口否定：“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参与，更没有收钱，都是村民自己找残联办的。”

　　多本造假残疾人证依然有效

　　2016年6月13日，也就是东光县残联采取“补救措施”3个月后，记者登录中国残联官方网站，对雷家营盘村44本残疾人证逐一查询，发现仅注销了5本，除了4本查不到信息，仍有35本显示“初审通过”或正常状态，这里面包括记者采访到的健全人雷吉堂、高凤荣、张春英等人。

　　记者连线雷家营盘村民，对持有效残疾人证人员进一步核对。

　　有个叫雷进林的，他持有一级肢残证，村民称其是村红白喜事理事会“总裁”，“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是他张罗，怎么会是残疾人呢？”

　　雷雪林，持有肢体一级残疾人证，系村支书雷书林的亲弟弟，据村民介绍，他原来在村里当电工，爬上爬下的，现在帮他侄子押车跑运输，绝对没有一级残疾。

　　还有雷彦正、雷延东等人，“都年轻力壮的，没有谁看出他们有残疾”。

　　为什么经过残联“年检”还有这么多造假残疾人证有效？是核查流于形式还是另有原因？记得在东光县采访时，多位村民曾告诉记者，5月下旬的一天，村支书雷书林突然在大喇叭里喊：“有残疾证的你们放心，国家会养着你们，以后要按月领钱了。”大家都以为这是村支书为了安抚人心说的假话，“事情闹那么大，假证还不注销了”？现在看来，如果雷书林真的在喇叭里这么喊了，那他并未打诳语。

　　除了残疾人证的问题，村民反映雷书林的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

　　（民主与法制社驻河北记者站回增明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