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隆二年(961年)七月初九日,东京开封府的皇宫。

  一场别开生面的夜宴,宋太祖赵匡胤和禁军将领们觥筹交错,把酒叙旧。酒过三巡,赵匡胤摆出了“杯酒释兵权”的龙门阵。石守信等禁军将领,除了俯首听命,感恩戴德,别无选择。第二天,他们上表请辞,解除禁军职务。赵匡胤接受辞呈,改任他们到各地当节度使。

  尽管史学界对这段故事的真实性有争议,但赵匡胤推进的军事体制改革,则从此刻拉开帷幕。而石守信等人告别了开封府,憧憬着当节度使的新生活。

  从功臣到地主:再无回头路

  石守信的新职务是天平军节度使,治所在郓州(今山东东平)。

  唐末五代,藩镇节度使是地方大员,对辖内州县的民政、财政和军政说一不二。他们拥兵自重,不服朝廷号令,在辖区内搞独立王国,是标准的“土皇帝”。

  然而,当他来到郓州,看到的情形大不同。

  天平军所辖州县,包括郓州,都已经划归朝廷直管。知州、知县也由朝廷派文官出任,三年一换,直接对朝廷负责,不再听命于节度使。州里还有通判,名为知州的副手,实则分知州之权,相互制衡。“军”作为曾经的军事单位,也跟州县等量齐观,没了特权。

  翻了翻天平军的账本,石守信惊讶地发现,几乎是空账。朝廷将全国划分为若干路,作为财税单位,每路新设转运使,负责将州县绝大部分税收解送京城。于是,节度使连财权也被剥夺了,成了穷光蛋。

  行伍出身的石守信,想去天平军的军营检阅部队,却发现这里的驻军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原来,地方部队中的精锐,全部抽调到京城,编入禁军。从此,禁军就从拱卫京城的御林军,演变为国家的常备军。至于挑剩下的地方部队,则编为厢军,也就管管杂役,看看城门,甭说割据一方,就连打仗都费劲。

  这就是赵普给赵匡胤出的主意:“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分割剪除藩镇的军政大权,改变五代以来君弱臣强的局面。

  目睹这一切,33岁的石守信茫然了。今后的路还很长,该怎么走呢?离开京城前,赵匡胤赐给了大量的良田美宅和金银财宝。于是,他刀枪入库,“专事聚敛,积财巨万”,在天平军一待就是17年。宋太宗继位后,他转任洛阳的西京留守。在承建当地寺庙时,竟然对民夫“驱迫甚急,而佣直不给,人多苦之”,连工钱都克扣。就这样,石守信堕落了。或许,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消除皇帝的猜忌。

  就这样,像石守信这样自毁英名的功臣宿将们,形成了一个新的食利阶层。当他们的角色转化为地主后,战场上的强势做派,便用在了土地和房产的扩张上。有他们的带头,原先只在封建王朝末期才出现的土地兼并问题,从宋朝立国之初,就愈演愈烈。出现了“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的景象。伴随着土地的集中,自耕农倾家荡产,沦为佃农的案例越来越多,官逼民反的事此起彼伏。

  农民起义,固然令皇帝和地方官挠头。大家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想到功臣们的兴趣转移到买田置地和饮酒作乐上时,皇帝就踏实多了,转而放手随意敛财,不加约束。

  再后来,石守信替皇帝背过黑锅,也曾被加官进爵,可他总是三缄其口。此刻,曾经的血气方刚,棱角早已磨平,变得宠辱不惊。他用自己的逆来顺受,换来了善终和富贵。

  所谓“冗兵”:流民的蓄水池

  收回燕云十六州,恢复汉唐疆域,是北宋历代皇帝梦寐以求的理想。唐前期之所以武功赫赫,靠的是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府兵制。国家将土地分给自耕农,足其衣食。自耕农在缴纳赋税的同时,还要远赴边关,保卫家园,也在保卫均田的成果。对他们来说,当兵既是义务,也是自觉。当兵的一些装备,也从均田的收成里出,给国家省了一笔开销。

  然而,这样的互动在北宋并无基础。

  自然灾害和土地兼并,使均田制和府兵制都不可能在宋朝植根。因此,北宋禁军的征兵体制,沿用了唐朝后期的募兵制,将破产农民收容到军队里。一方面,用他们强壮的身板,撑起禁军的门面;另一方面,也为了防止他们四处游荡,受到煽动,走上造反之路。因此,只要哪里有灾荒,哪里就有禁军的招兵告示。许多灾民为了混口饭吃,自然乐意投军。而官府认为,只要把灾民纳入禁军这个蓄水池,就能缓解流民问题。

  破产农民大量从军的直接后果,就是禁军规模的恶性膨胀。北宋初年,禁军只有20万人。到宋仁宗时,也就过了80年,禁军增加到82万人。人数众多,但战斗力持续下降。在跟西夏的交战中频频失利,被称为“银样镴枪头,好看不中用”。这又是为什么呢?

  至少有三个原因,造就了禁军不堪战阵的现实。

  一是内外相制的部署原则。这是宋太祖定下的祖制。《曲洧旧闻》里说,赵匡胤“养兵止二十万,京师十万余,诸道十万余。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足以当京师,则无内变。内外相制,无偏重之患”。然而,这种京城和地方均衡部署的做法,并未考虑边关战事的需要。禁军里的精锐部队“班直”,虽然兵员素质精良,但从未拉上战场。地方驻军分散,则给了契丹和西夏骑兵以可乘之机。

  二是驻地屡变的更戍之法。宋太祖发明的这套办法,其实就是让禁军经常性的防区大轮换,使其没有固定驻地。表面为了锻炼队伍,其实就是怕将领在军中树声望,对朝廷构成潜在威胁。宋太祖时,这些将士都是他亲自调教过的,战场上易于协调。而到宋太宗以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问题日益严重,不仅官兵之间难成默契,日常练的跟战场打的,完全不是同一套路,而且防区变动频繁对部队正常训练产生极大干扰,尤其是北方禁军调往南方,水土不服,“一往三年,死亡殆半”。

  三是指挥系统多元化的掣肘与混乱。宋太祖在军事指挥的顶层设计上,做出了一套奇葩的安排。枢密院作为国家最高军事行政部门,拥有发兵调兵之权,却不能直接掌握军队。禁军由殿前司、马军司和步军司分掌,简称“三衙”,却无权调兵和发兵。于是,三衙和枢密院形成掣肘,军事最高决策权由皇帝拍板。宋太祖颇为自信,出征前要给主将授阵图,提前部署,不容改动。宋太宗也如法炮制。殊不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此机械而脱离实际,焉能不败!

  北宋禁军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堪,但称之为“冗兵”言过其实。一方面,北宋并非历代王朝军队规模最庞大的时期,兵民比例并不离谱。另一方面,军费支出占北宋财政收入的比例并不高。北宋岁入的钱数,从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年)的1600万贯,增至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的6000万贯,与禁军人数的增幅大体匹配。如果算上粮食、布匹等实物收入,北宋中叶的年财政收入超过1亿贯。而北宋禁军和厢军的开销总和近5000万贯。与清朝军费开支占财政支出57%的比例相比,并不算高。

  狄青之死:“重文轻武”的观念与现实

  嘉佑元年(1056年),东京开封府。

  五六月间,滂沱大雨一直没停。洪水涌入城门,淹没万间房屋,木筏取代马车,穿梭大街小巷。偌大的北宋国都,在茫茫大水中浸泡。百姓呼号,全城救灾,而一件不和谐的事,却让宋仁宗打了个冷战:

  有人举报:枢密使狄青身穿黄衣,出现在相国寺,正在大雄宝殿上指挥士兵。

  谁都知道,宋朝是赵匡胤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建立起来的。因此,宋朝历代君王,都对“黄衣”一词格外敏感。何况相国寺是皇家寺院。狄青在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事实的真相,是狄青带着一家老小到相国寺避水。那日,他穿着一件浅黄色的袄子,站在大殿上指挥手下搬运行李。仅此而已。然而,沾上了“瓜田李下”之嫌,就百口莫辩了。皇帝大病初愈,储位长期空悬,猛将临朝坐镇,难免令人遐想。于是,无论是宋仁宗本人,还是满朝文武,都怀疑狄青有“谋反”迹象。

  文官们的弹劾连篇累牍,说法千奇百怪,狄青讷于言谈,招架不住,只好主动请辞,宋仁宗顺水推舟,将其外放陈州做知州。虽然保留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狄青还是窝火。他告诉身边侍从:“我这次去陈州,会死在那里。”别人问为什么。他的回答是:“陈州出产一种叫‘青沙烂’的梨,我这个‘青’,怕是也要烂死在那儿了!”

  不出所料,即便远在陈州,宋仁宗念念不忘,每月两次派人前去“慰问”。狄青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使臣来一次,他的心理压力就大一分,终于熬不住了。第二年二月,狄青嘴上长了毒疮,暴病身亡。

  一代名将,戎马半生,战功卓著,却遭君臣共同猜忌,这在北宋以前的历史上非常罕见。究其原因,宋太祖矫枉过正的军事改革难辞其咎。它把人们对军队的理解带入了一个误区。那就是必须用文官制约武人,必须在军队内部建立相互制约的主体。宁可军人因窝里斗而在战场上打败仗,也不允许官兵齐心的场面出现。这样的顶层设计,带来的是“重文轻武”的社会风尚和“好男不当兵”的大众认知。纠结的理念、纠结的体制,使宋代武将承受着扭曲的心理压抑。或许,这就是宋朝经济发达、军人众多,却在战场上经常示弱的重要原因。

  狄青死后一甲子,岳飞统领的岳家军,同样所向披靡,连金人都感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然而,当南宋军队在抗金战争中演化为五大重兵集团,且各有根据地、幕僚队伍和追随左右的将领时,已经跟宋太祖追求的“将无常兵,兵无常将”背道而驰了。这些有着私人军队潜质的抗金力量,既可作为维护半壁江山的凭借,也可以被人利用,成为颠覆南宋小朝廷的工具。宋高宗赵构不能不胆战心惊。

  于是,岳飞的悲剧就成了历史的必然。这不光是岳飞个人和南宋王朝的悲剧,也是宋代军事变局走入误区的悲剧。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历史学博士,现供职于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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