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

　　近些年来，随着中国军事现代化进程的加速，各种海空先进装备“井喷”式的服役，中国的海上投射能力和影响急剧增强，这引发了美国严重的不安和战略焦虑。中国不仅大力发展所谓的近海“反介入”和“区域拒止”技术，也同时在发展远洋海军，中国的“海上威胁”已被看作是二战以来美国在西太平洋遭遇的最严峻挑战。

　　中国对美的“海上威胁”究竟有多大？这类问题的解答必须有赖于以下两个方面的考察，一是中国的海上能力，二是中国的海权发展意愿。吉原恒淑与詹姆斯·霍姆斯的《红星照耀太平洋》（Red　Star　over　the　Pacif-ic:　China's　Rise　and　the　Challenge　to　U.S.　Maritime　Strategy），作为海外研究中国海权的集大成者，正是源自于他们对中国海上能力和意图做出的全面而精彩的阐述。

　　就海上能力而言，从大趋势来看，中美总体的军事力量差距不会发生质变，但在亚太尤其是东亚地区的差距正快速缩小。美军方及智库的主流观点认为，再过10年左右，日本等美国盟友将再无力“抵抗”中国，美国很可能将无法有效应对中国的“反介入”与“区域拒止”力量，中国将取得包括台海附近海域在内的近海战略优势。至于中国的远洋作战实力，目前尚处于发育阶段，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虽然以罗伯特·卡普兰为代表的激进论者认为中国正在积极追求从非洲之角到日本海的欧亚大陆南线广阔海域的控制权，但美国大部分观察家对此持保守态度，而美国军方在该问题上似乎也较为自信。《红星照耀太平洋》一书显然呼应并论证了上述主流论点，将主要的笔墨都用在了中国的近海能力和近海威胁。就中美在东亚近海的战略竞争趋势问题，吉原和霍姆斯很好的从地缘和军事技术两方面对此进行了较为科学的说明，如中美在西太平洋地缘上的不同，导致两方的力量投送难易程度和战略决心都不可同日而语，而导弹及海上反导的效价比差异也使得力量平衡的天平向中国一方倾斜。而对中国的远洋海军及远洋战略，他们仅仅是给出了诸多可能，表现出较高的理性。

　　在对中国意图和战略的判断方面，该书也展现出了作者“学贯中西”的特点。吉原和霍姆斯指出，“美国人必须避免把自己的假设强加给具有截然不同的传统、经验和思维习惯的社会”。“马汉提供了中国海权的逻辑，毛泽东提出的“积极防御”概念则有助于北京把海权的海战原理与当地的情况结合起来”。在这种认识之下，作者认为国家安全诉求、经济发展需求、政治合法性、海上交通线等因素决定了中国的海权发展动机。

　　美国又该如何应对？与在第一个问题上的良好表现相比，作者在该问题上并没有贡献太多的真知灼见，反而陷入了美国战略界普遍的战略纠结的陷阱之中。一方面美国认识到中美在中国近海乃至西太平洋的力量平衡对中国越来越有利，而受制于地缘障碍、技术限制和预算紧缩，美国暂时找不到很好的反制办法。另一方面，美国尚不愿意改弦更张——放弃其在东亚的权势，给予中国作为一个地区大国应有的战略空间，反而正试图采取更具进攻性的威慑方式对中国进行战略预置。如针对所谓“反介入”和“区域拒止”威胁，推进落实“空海一体战”作战概念；在东海、南海等涉华海洋问题上改变一般意义上的“选边战”，转而进行全面直接介入，加强在东亚近海与中国的对抗与争夺。《红星照耀太平洋》提出的方案是，在亚太集中兵力，做好对中国力量来一次马汉式胜利的准备，这与“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军事部分没任何本质区别，没有太多的新意。

　　在对方力量和意志决心都占优势的空间范围内与之较量，这绝非明智之举。该书给出了两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一是美国对中国海权战略的不确定性感到困惑，认为中国的“野心”绝不仅仅在于控制第一岛链附近的近海区域，而实际上中国正在发展“后台湾时代”的远程投送力量，实质是担心中国得陇望蜀，因此轻易不敢做出妥协。二美国优越感及霸权意识作祟，作者写道，“如果美国不能在中国海岸附近随意作战和进入，那么美国海军还可以向哪个海域投送力量就不得而知了”。言下之意是，西太平洋的优势就意味海上霸权，美国不能退。

　　然而，无论美国愿意与否，中美在西太平洋的力量对比变化已是大势所趋，中国取得在第一岛链附近海域的战略优势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美国在台湾、钓鱼岛及南海等问题上将不得不“后退”。美国越来越难在毗邻中国的近海区域战胜中国，但却依然可以在远离中国大陆的广袤海域占据绝对优势。与中国分享在西太平洋的权力不仅有利于促进中美在世界范围内的海上合作，还是美国继续维持其世界海上主导地位的必要条件。中美在西太是战略竞争对手，但出了西太，在世界其他海洋空间，双方又是彼此不可或缺的重要战略合作伙伴。

　　中国的先天禀赋、地缘条件和面临的时代条件决定了中国不太可能将追求世界海上霸主作为海权发展目标，中国要发展远洋海军，可以成为全球施加影响的世界力量，但难以成为全球性海上主导。

　　在世界范围内取代美国海军也不是中国海军可行的战略，但美国若在东亚近海置中国的重大关切和战略优势于不顾，逆潮流而动，将很有可能刺激中国本不太明确的远洋战略，全力与美国进行海上战略竞争，最终必然是两败俱伤，美国的全球海上霸权也将会因此动摇。

　　总的来看，吉原与霍姆斯很好的描述了美国面临的中国海上挑战，看到了问题和症结所在，遗憾的是，受制于美国战略家的一贯偏见和战略思维定势，他们并没有找到可以“药到病除”的可行应对方案。

　　（作者系北京大学海洋战略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