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蓦然回首,故乡已不能像传统的田园牧歌一样,为游子提供温情、怀旧和哪怕虚幻的心理支持。应该说,“走不出,回不去”已经成了不止一代中国人的尴尬困境……
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思潮和技法涌入中国,一时间主宰了中国作家大脑的年代,很多人曾经对威廉-福克纳的一个比喻津津乐道:邮票般大小的故土。从著名的《喧哗与骚动》到《押沙龙,押沙龙》中,福克纳一直致力于描述他在美国南部乡村的老家。这种近乎执拗的、“固步自封”的写作风格不仅帮助他构筑了一个时代的美国缩影,而且也令人惊奇地促使他在小说的形式创新上建树颇丰——福克纳一直被誉为“文体大师”,而这个称号恰恰是那一代中国作家梦寐以求的。
就像马尔克斯的“循环历史”一样,福克纳的“邮票般大小的故土”也在中国拥有大批传人,比较早的当然是莫言的“胶东高密”,以及苏童的“枫杨树”。随着这代作家走进了文化名人堂,这样的写作方式也阴差阳错地为中国的地方政府创造了大量的“旅游资源”。而在今天,专注于“一块小地方”的写作仍然让很多作家痴迷。近年来《十月》杂志的读者都会记住李亚笔下那个叫做“李庄”的地方。从两三年前的《电影》开始一直到最近发表的《自行车》,李亚一直从各个方面追忆安徽亳州境内一群男孩在故乡的为非作歹、英雄事迹:练武、打架、春心萌动、远走高飞……故乡的人和事在他笔下显得荒唐甚至滑稽,而在这种自嘲之中,又难以掩饰一种复杂的自豪与留恋。毫无疑问,李亚的这一系列中篇小说是想把“李庄”塑造成中国农村在一个时代中的典型代表,甚至还带有了一定的寓言意味,而随着写作的深入,他也不可避免地涌起了“文体实验”的激情,以一种看似侃大山拉家常的口吻将小说中的要素进行了奇妙的组合。这样的小说读完之后,给人的感觉是作家似乎什么都说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认真说”。
徐则臣的“花街”最开始也是由一系列中篇小说塑造出来的,而他最近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则不仅以再度重返的姿态回到了那个苏北小镇,而且着力于描述一代青年走出故土之后,永久身处于的城市与家乡之间的巨大张力。象征着现代文明和功名利禄的“北京”乃至“国际”自然长久地诱引着他们也榨干了他们,但蓦然回首,故乡却不能像传统的田园牧歌一样,为游子提供温情、怀旧和哪怕虚幻的心理支持。应该说,“走不出,回不去”已经成了不止一代中国人的尴尬困境,而对这种困境的思考既可以是社会学层面的,也可以是哲学层面的,徐则臣大概更加倾心于后者。
邮票既意喻着故土也代表着远方,随着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作家们已经有能力为自己营造出一块不大但是完整的舞台,并在这个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情绪和技巧。然而邮票究竟要寄向哪里?通过这个舞台,中国作家能否实现福克纳式的文学野心?这恐怕就不是情绪和技巧所能够决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