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我向来认为，所有专栏中最难写的就是情感专栏了。因为这个领域的问题有一种奇怪的特征：它既千变万化，在某些细节上又经常雷同，往往情节繁复曲折，但最终问的又常是“他不理我，现在我该怎么办，呜呜呜，嘤嘤嘤”……长年累月面对这问题，实在很难一直舌绽莲花、出新出奇，别说给人当头一棒就点醒梦中人（那简直功德无量），能不江郎才尽都已是修炼成精的段位了，甚至能坚持数年写情感专栏这件事本身，在我看来也是相当需要毅力的。

　　这是因为，情感专栏在本质上是一件为人民服务的长期工作：作者得吃进负能量，输出正能量。试想想：凡是写信去咨询情感问题的，多半都不会是什么幸福快乐的感情（那还问啥？作死吗？），一般人听朋友倾吐了感情问题后自己都会觉得天空阴郁了不少，而回答情感问题则是长年累月地要接受大量负能量的“核辐射”，那得自身有极其强大的正能量才能化解其毒，进而妙解人心，为之一一说法。无论是来求解答还是“求骂醒”，远悦近来的善男信女们总是指望在数语点拨之下，豁然开朗，所谓“一切大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于建设和谐社会、维持世界和平，实有莫大之功焉。

　　从女神之专栏中所见，真可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种种痴男怨女，或爱别离，或怨憎会，或求不得，皆处苦海中，不得脱解。而女神之解答，一言以蔽之，曰：“你们都误解了爱。”老实说，所有提问者毫不例外都有这方面的毛病：有些人认为爱是一个对象问题（只要找到那个对的人，接下去王子和公主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些人把爱理解为“被爱”，有些人认为舍弃自己的一切才是真爱（那实际上是否定自我），有些人把爱理解为完全控制对方，有些人以为爱是投资，还有人认为爱是交易，甚至有人把爱变成了枷锁和绑架。即使两人彼此相爱，他们常常也只是一种共生性依恋，他们爱着对方而漠视整个世界，并把自己的全部力量用来防止一件事的发生，即对方获得了自由独立，而不再属于他/她了。虽然每个人都满口在谈“爱”，但他们讲的难道真是同一个含义吗？我看全中国至少有十三亿种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似乎常常误以为爱是无师自通而无需学习的，潜意识里也并不以为那是一种能力，或如女神说的，“幸福是要努力守护和建设的”——这个道理之所以需要天天讲、月月讲，是因为好多人都误以为只要找到“爱我的人”就行了，反正那人可以满足我的一切幻想和要求，而我无需发展任何别的能力或做什么付出，换言之，在这种童话思维中，“真正的爱”是无条件的。对此，最好的回答就是像女神这样给他当头棒喝：别做梦了，醒醒吧！

　　明乎此，就理解了女神贯穿诸多解答中的精神：天上不会掉馅饼（大概只会掉陷阱），但如果碰巧有幸福与爱降临，那也像机遇一样垂青有准备的人。要追求幸福，除了心如钢铁般的坚定，还要具备一系列的能力：平等、尊重、自立、负责任；不如此，就算幸福到了身边，也未必能长久留得住。想得到爱和幸福，却不去做点自我的完善与改变，获得相应的能力，这和一个毫无理财观念的人却梦想要发财致富，那是一样的。

　　当然，世间最顽固的动物就是人类了，有时听了道理也点头称是，甚至自己也说得头头是道，但做起来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即便女神怒喝点拨：“贱人就是矫情！”限期整改，无奈听后仍是含泪应答：“臣妾做不到！”一如我的一位哥们，一度痛陈其女友种种劣迹，待我等信以为真劝其分手时，他怅然说：“算了，虽然是贼船，但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上来的贼船。”所以如女神自己在后记中所言，情感专栏无非是提供另一个可能的视角，它给人的是一种方法，而不是万能药；如果那是颗种子，也得有合适的土壤才能发芽。

　　有时不得不承认，要做这种艰难的“土壤改良”工作，非棒喝不可，盖因治乱世儿女情须用毒舌。老实说，长年累月回答情感问题，想不毒舌都难——听多了这些痴男怨女的倾吐，有时真是“心头一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会被搞得很没好气。当然，情感专栏原本也不是社会调查（来信的人叙述自己的感情原本就充满主观色彩，也不大可能当事双方都写信来，搞得控辩双方陈词一样），人家要的也不是客观分析，原就只是“求骂醒！”而已。不过在女神的刻薄背后，有其慈悲在，那是刻薄的慈悲，或慈悲的刻薄。

　　我以为，女神所倡导之精神深合中国人一贯的“自力本愿”观念：人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自作自受，要追求幸福就得自己去改变、去努力，要求取爱就得自己先内在发展爱的能力，求神（哪怕是求女神）拜佛都是没用的。故粉丝们如高呼“信女神，得永生！”吾意女神必在云端说：“NO！尔等须心如钢铁地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