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诈骗犯的自述

2013年10月11日 17:12  《商界》杂志 

  □口述/姜?斌?整理/本刊记者?徐?辉

  编者按:不久前,《商界》编辑部接到一位读者来电。这位老读者被《商界》一篇关于银行的文章触动,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从体制内到体制外的从商经历。这位企业家独特的视角,展现了民营企业家在资源性行业的尴尬生存,以及为金钱周旋的两种面孔,让人不禁感叹:这种“不事生产”的金钱游戏,难道才是民营企业的真正出路吗?

  转折

  “4年有期徒刑!”牢狱之灾临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一年来各种台面上和台面下的谈判交易都让我精疲力竭,这一瞬间我竟觉得拘留所是个清静的去处。喧闹的金钱游戏以我领刑4年落幕。

  上世纪90年代,我是东北某地银行的信贷计划科长。30岁刚出头,正是春风得意时。之前我在政府机关从事行政工作,鞍前马后为领导服务,后来进入银行,又与不少企业家打交道,官场、商界的门道我都摸得十分清楚。以我学行政管理专业的出身,却能当上银行的信贷科长,都是因为我肯学,又“会来事”。

  银行的信贷科长是个很重要的职位,企业要通过我向银行贷款,银行也需要通过我打通向企业拉存款的渠道,说白了就是个围着钱转的职业,两头讨好,讨好两头,形成不少“先存后贷”、“好处费”等游戏规则。实际上靠钱来“沟通”,但是表面上却是靠酒来“沟通”,“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我的身高不足1.7米,体重却很快突破180斤,全身都是“富贵病”,但各种酒局、饭局照去不误。由于“身居要职”,企业家需要银行贷款,或是民间借贷,只要有朋友找上门,我都是能帮则帮,这是业绩需要。

  2000年,一位做房地产的朋友Y找到我,说我所在的银行为他出具资信证明的条件是存款必须达到1200万元。但他仅存进400万元,让我帮忙抬款(即民间借贷)800万元存入银行。我看到可以获得800万元大额存款的揽储业绩,自然乐于帮忙。于是我找到另一位做房地产的朋友S抬款,S同意按“先存后贷”的规则抬款800万元,时间2个月,利息66万元。

  我本着“讨好两头”说事,说服S在收到Y支付的40万元抬款利息后,存入银行800万元,质押贷款780万元,银行如约办结资信证明。但事后,检察官却找上门来,以涉嫌受贿为由把我关进看守所。

  当时正是严打期,一个面积不过10多平方米的监室,却住了40多人,全是打架斗殴、盗窃抢劫一类的混混。我去得晚,被安排住在厕所门口,要睡觉,全部人都只能侧身躺在地上。进去的第一天,我太累了,很快睡着。第二天醒来时,还想着信贷科长今天要做些什么事,等清醒过来往四周一看,眼泪一下就流出来,随即就想到死。

  但在看守所里寻死却不容易,嫌犯们互相监视以防出事。我几乎绝食7天,但提审却是天天的必修课。检察官希望我认罪结案,还通过各种渠道告诉我这是一个要么判刑10年,要么退还赃款判缓的单项选择题。

  后来家人通过律师传来消息,说事办妥了,钱也凑齐了,只要认罪,一定判缓。为了回家,我妥协了,承认收到抬款利息40万元据为己有。但没想到不久后开庭,一审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我有期徒刑4年,而上诉后,二审法院又将罪名改为诈骗,维持原判判刑4年。为了我的事,家里四处借债退还“赃款”,妻子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凑钱。但我却还是被判了实刑!

  我这时才明白,我不过是金钱游戏里的一个牺牲品,要回家只能靠自己。我开始寻求减刑,争取提前回家。由于各方关照,我得以在拘留所从事清扫楼道、分发报纸工作,工作之余,我拼命读报、看书,甚至向其他嫌犯打听各种消息,我终于探听到沈阳一起恶性杀人案的线索,举报之后,使逃到东港的一个犯罪嫌疑人被抓获,我被减刑1年。

  服刑3年回家,虽然重归自由,但是父亲因我入狱急出病而去世,母亲险些哭瞎双眼,妻女生活困苦不堪,而我在家乡还得饱受他人异样的眼光……我不甘心地走上了申诉和上访的道路:我四处寻找证据,数次申诉,但均以“一审你承认了”为由被驳回;在北京的信访大院里,我挤在上访的人群里,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

  后来得到一位老领导帮我分析,我从“信贷科长”到“诈骗囚徒”,正是我的朋友S利用金钱游戏规则出具的证人证言为我“助推”一把的结果。事态炎凉,由金钱关系搭就的规则,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老领导劝我,执着固然是好,但你能不能用你的执着去开创事业,重新出发呢?

  

  矿业生存游戏

  说来也巧,这之后我到省人大上访,认识一位局长,希望他能帮我通融关系。此人听说我以前在银行工作,便提到让我帮忙筹措资金开矿。2007年中国成为世界铝、锌、铅产量最大的国家,并进入世界十大铜、镍、银生产国之列,矿业市场十分兴旺。而东北得天独厚的资源条件,让当地矿业逐渐进入一种狂热的气氛之中,很多懂行不懂行的人都一头扎进“拥有资源就拥有一切”的矿业。

  为了得到他的帮忙,我立即答应了他的要求。不过我对开矿一窍不通,凭着我的执着一头钻进深山里,边看边学,听当地人介绍矿石的价位、产量,我做了个简单的乘法,投入的钱当年就能收回!气血上涌,我立即回家筹钱入股“进山”。今时不同往日,此次投资不再是金钱腾挪的游戏,我必须为自己、为家人创造财富!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拥有资源就拥有一切”的说法有多肤浅。资源性矿业虽然看起来“简单粗暴”就能赚大钱,但实际上开发初期全靠投入:采矿手续、设备购置、安全设施、矿石加工……第一年,钱如流水出去,却分文没有进账。那位局长合伙人的心思根本不在生产上,每每只问“怎么还没开出矿来卖钱?”问过之后他又忙于官场上争权夺位。我却没有退路,一切都得靠自己。

  在矿山所在的山村里,我用每年1000元的价格租下一户农房,这个常年老鼠成群,还有蛇爬进来捉鼠的破旧房屋成为我的办事处。由于矿山是露天开采,当地纬度又高,气候寒冷,一旦降雪只能停工,一年的工期仅有二三个季节。只要停工,我就到别的矿山去学习。

  学会选矿石,回来之后我挑出好品位的矿石,一等、二等地摆放好,现学现卖地教给矿工:你们照这个选,选出一等的我给你们加多少钱,二等的加多少钱。矿工们都觉得我大方,也乐得多赚点钱,做事精细,浪费就少。山里条件差,没地磅称矿石,我就用农家小秤,一秤一秤地称,堆在小推车里当作计量标准。为了省钱,我连后勤工作也包了,为矿工烧炕、做饭的事都是我亲自动手。每天我清晨五六点钟就起床,先进山里捡柴,回来生火烧饭,吃得也简单,大米饭加炖菜……

  我的经验都是扎扎实实地磨出来的,筹备、选矿、管理……像我这样事事精通的“包矿头”很是少有。辛酸的几年,反而让我成为广东、上海一些大企业,甚至上市公司的首选合作对象。借助这些合作机会,我又搭好了自己的销售渠道,顺便将矿石销售也一并列入工作范围。

  而这几年的执着和坚持,也让我等到价格的上扬。2009年我开采的矿石价格达到每吨300多元的高位,连废料都有人收。矿业老板们疯狂借钱,银行为揽储也极力助推。这时的矿业变成了一场生存游戏:用借来的钱撑场,等到更高位出手时就能赚得更多,但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何时“涨停”,谁会是那个倒霉的接盘手。要按我以前的执着,这一把我必定是要赌的,但现在我告诫自己:这游戏我已玩不起,见好就收。矿一转手,便结实地赚了一笔。一个本溪的老板接手了我的矿山,不久之后,我便听一位同行讲起:矿山资源枯竭,又不合理开采,“被开废了”。

  手里有了钱,企业又蒸蒸日上,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状态中,每日不知疲倦地工作。最为讽刺的是,3年的牢狱生涯,9年的矿山工作,我的体重降到了100斤刚出头,以前的“富贵病”全没了。

  

  富商友众生相

  事业小成,我又有机会接触到以前的富商朋友们,只不过,现在他们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家乡的矿业正走在风头浪尖上,一方面资源性企业得占“资源的优势”,有资源就肯定有钱仍然是业界共识,本地和外地的企业家都前赴后继地加入进来;但另一方面,这些矿山企业却大多没有技术优势,出产的多是原矿石或矿石粉,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际市场上都没有价格优势。只有在矿石粉中加入别的物质,把纯度提高,才有高附加值。但很多老板却只是在挣“把玉米粒磨成玉米面”的加工费,根本就难有市场。

  吉林一位矿业老板在当地名噪一时,又是豪爽大方,邀请我入股他的公司,帮助他“增强实力”。我到当地去,工人都说老板“老有钱,企业可好了”,可去选场一看,却是库存积压严重。再到矿山实地考察,原来早期防护不到位,积水已经淹没半个矿井,老板花了几十万元设备抽水,估计还得抽一个月才能开工。

  但生意还是照谈,老板把我拉上酒桌,开始谈实力、谈愿景,说是矿山资源丰富、年产量多少万吨,又是销售覆盖海内外,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落到让我帮忙贷款和销售上。席间,他还拉来了另一位外地的老板,据说也是要一起入股。他们谈得天花乱坠,我却只觉得插不上话,因为涉及到开矿投入、生产产品等实际问题,他们总是避而不提。

  我以忙不过来为由拒绝了入股。一年后传来消息,那位老板希望我能找人帮他解决一下技术问题。我一打听,才知道他贷款之路行不通,资金吃紧,于是他这才想到要“搞好产品”。

  利用贷款虚高实力,这是很多企业家的“生产线”。东北地区边贸发达,利用信息不对等,他们一方面借贷,一方面招商,常常一个公司有楼有业务,老板住别墅开豪车,但其实所有东西都不是他们自己的。矿业当然也是一样,有些老板出手早,还能小赚一笔,出手晚的,大多落得破产跑路的下场。偶尔在别的城市碰见曾赫赫有名的老板,现在却是苍老不堪,得知他们为了躲债,不得不住在偏僻的乡村,以种田为生,不胜唏嘘。但更多的老板仍然沉浸在“生存游戏”中,用还没开采出来的矿石抵押,只顾提前消费,或让钱生钱,而不是在提高矿石产量或纯度上下功夫。

  金钱游戏的教训,我早已尝够,也看够。现在,我可以开几百万元的豪车,但我却没有车,认为没有意义;我现在也有实力住豪宅,但我每年大半的时间都住在破旧的矿山小屋中,那里反而更自在。

  在城市里处理完必要的应酬,我就回到矿山,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戴上安全帽,但我在矿山仍然能够说一不二,也仍然有很多企业找上门来让我帮忙,因为在矿山靠的是经验说话,不需要用虚荣的外表来装饰。

  编?辑?徐?辉?jobxuhui@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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