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尼日利亚财长奥孔乔－伊维拉

　　杨燕青 严婷

　　今年4月，世界银行[微博]董事会宣布美籍韩裔医学专家金墉（Jim Yong Kim）成功当选新任行长，这意味着来自新兴市场的热门候选人——尼日利亚财政部长恩戈齐·奥孔乔－伊维拉（Ngozi Okonjo-Iweala）落选了。

　　落选并非失败。“事实上我视之为一次胜利，因为我们终于能让整个世界都来重新思考全球治理的问题。”她笑着说。她相信，必须将新兴市场纳入全球治理，而中国应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作为尼日利亚的第一位女性财政部长，今年58岁的奥孔乔－伊维拉总是身着一袭五彩斑斓的非洲传统印花装，佩同样的花色头巾及颜色呼应的项链和耳环。不久前，奥孔乔－伊维拉以她的“标志性装束”出现在记者面前，接受了第一财经电视和《第一财经日报》的联合独家专访。

　　在她看来，非洲将成为世界经济的下一个增长引擎，而非洲各国之间以及非洲与中国等新兴市场间的贸易投资将日益重要。她建议，中国应该帮助提高非洲的生产力，对非投资也要更加“公开与透明”。

　　奥孔乔－伊维拉是全球知名的尼日利亚经济学家，如今是她第二次担任尼日利亚财长一职。2007年10月至2011年7月，她任世界银行常务副行长。而2003~2006年期间，作为时任尼日利亚总统奥卢塞贡·奥巴桑乔(Olusegun Obasanjo)内阁的财政部长，奥孔乔－伊维拉带领团队成功从“巴黎俱乐部”获得180亿美元债务减免，并取得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主权债务信用评级。尽管经历债务重组的非洲与如今深陷债务危机的欧洲并不完全可比，但在她看来，非洲兼顾“紧缩与增长”的经验对希腊等国而言不乏启示。

　　非洲：下一个增长引擎

　　第一财经日报：全球经济已经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发达经济体正陷入危机，不是衰退就是增长停滞。与此同时，虽然新兴市场增长更快，但也在丧失增长动能。非洲似乎正在成为全球经济的下一个增长引擎？

　　奥孔乔－伊维拉：我完全同意这样的说法。非洲会成为世界经济的下一个增长引擎，而且非洲已经证明能成为下一个增长引擎。现在已经在非洲投资的人，未来将有大收益；非洲的投资回报率很高，在尼日利亚就有超过30%的回报率。

　　我们的增速很快，但发达国家所发生的一切又与我们息息相关。中国目前增速放缓的原因，是对于中国出口的需求开始下降。非洲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我们的出口市场大多在发达国家。尽管我们与新兴市场的贸易在快速增长，但我们仍然需要发达国家的复苏，需要它们走出衰退。同时，我们也在促进非洲大陆各国间以及与新兴市场之间的贸易机会。如果你看一下和中国的贸易，以我们为例，在2000年，中国与尼日利亚的贸易额还少于10亿美元；但到2012年，数字达110亿美元，增长巨大。同样，中国与非洲的贸易也已达到1600亿美元。因此，非洲需要真正促进与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印度尼西亚以及其他新兴市场的贸易和经济关系。

　　日报：新兴市场、非洲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建立更多贸易联系非常重要。不过，虽然贸易增长非常迅速，但基数很低。你认为增长前景是否可观？

　　奥孔乔－伊维拉：确实如此。我认为正是因为基数非常低，所以潜力才会巨大。中非之间有巨大机会来建立一个更强劲的双边关系。非洲目前的增长速度超过5%，预计未来数年将达到6%。中国的增速有所下降，但未来经济形势会比目前更加光明。我认为在中非之间促进投资和贸易存在很大空间。

　　非洲市场的规模几乎和中国差不多。如果非洲有10亿人可以进行贸易，自然资源和农业就有巨大机会。中国有机会将轻工业转移到非洲，因为当你们的成本上升，你们可能就会将生产转移到成本相对低廉的非洲。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利用自然资源或是廉价劳动力，而且也能够积累技能，提高非洲的生产力。我认为这是中国需要认真考虑的重要问题。

　　日报：在世界银行任常务副行长近四年后，是怎样的力量让你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再次担任财长？

　　奥孔乔－伊维拉：我有时也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因为这实属不易。尼日利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国家，但我认为我回来的理由是，我与祖国有着共同的使命和信念，我认为尼日利亚的发展潜力是可以预见的，它就在那里，如此激动人心。如果你和这个国家的人们一起努力工作，你就可以改变未来。

　　我执着于制度建设，因为社会需要可持续的制度。我也非常乐于利用我们现有的潜力去发掘持续的投资，真正奠定未来发展的基础。我坚信，没有人能为我们做这些，除了我们自己。而我没有权利置身事外然后提出批评，不能因为我在世界银行工作就可以对我的国家评头论足，说他们没有做这个，没有做那个，而我自己却不做出贡献。这就是为什么我回来了，尽管这是一个巨大决定。当总统给我这个机会来服务祖国的时候，我认为这是对国家做贡献的好机会。

　　非洲经验：平衡紧缩与增长

　　日报：在2003年至2006年担任尼日利亚财政部长时，你对债务重组作出的贡献备受赞誉，这让尼日利亚重获评级机构的信用评级。这是个巨大成就。当时的幕后故事是怎样的？

　　奥孔乔－伊维拉：首先感谢你这么说。当然，功劳属于整个团队和与我共事的人们，你要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单枪匹马获得成功。我和一群出色的人一起工作，时任总统也对我非常支持，在政治上承诺作出改革。从巴黎俱乐部获得债务减免并非易事，这对我的国家是一个巨大机会，我为此感到高兴。即使在今天看来，巴黎俱乐部减免300亿美元债务真正让尼日利亚迎来了机会。第一个机会是信用评级，第二个是投资流入。

　　日报：尽管尼日利亚的债务重组与如今欧洲国家的情况不尽相同，但你们的经验还是足以给那些处于危机中的欧洲国家提供借鉴。

　　奥孔乔－伊维拉：我也这么认为，非洲国家能够提供一些建议，尼日利亚也是。我们将非洲的上世纪80~90年代视为“失落的20年”。当时非洲花了很多时间进行重要的结构性改革，为今天的增长奠定了基础，这些都相当艰难。当时，无论是IMF、世界银行，还是债权国，都提出要求：如果要债务重组，就必须纠正汇率，纠正经济中的价格。必须让政府放弃那些低生产率的经济活动，因为这会亏钱。如果缺乏能力，就必须将很多企业私有化。还要改善传递体系从而让这个国家的穷人享受到更好的服务。所有的这些事情都非常艰巨，非洲也因此失去了许多时间。然而，通过这些结构性改革，采取正确的政策，我们最终摆脱了债务，为此也要感谢发达国家。

　　因此，一个好的建议就是，应该做出艰难决定，对经济进行结构性改革。我认为，对希腊、西班牙和其他国家而言，他们在结构性改革的道路上仍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去建立好的宏观经济框架，不再过度累积债务，做到所有这些才能让经济重回正轨。

　　日报：你说得很对。但在短期内，改革会带来阵痛。对于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民众而言，你认为欧盟和国际组织要求采取的改革是否过于严厉而难以接受？

　　奥孔乔－伊维拉：我相信这些国家的国民正在经历一系列痛苦。看看西班牙的就业情况，年轻人失业率高达50％，情况不容乐观。希腊的失业率同样很高。是的，他们正在经历一段艰难时期，但仍需要更加深入地加大改革力度。不过改革的次序和节奏是需要推敲的，当经济毫无增长也无法创造就业的时候，如何能维系民心？所以，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进行财政整顿，在摆脱债务的同时实现增长。

　　人们都认为两者无法兼顾，但尼日利亚却做到了。我们现在所做的恰恰就是在财政整顿的同时实现增长。我们不能认为非此即彼，而要两者兼顾。

　　怎样才能做到？你要通过削减支出来降低债务，但同时你要将资源集中到那些能为你带来最大增长的产业中去。无论你拥有什么资源，在你进行财政整顿时，你要将资源集中到那些生产力增长最快的领域。我们知道，在我的国家，如果将我们为数不多的资源用于基础建设投资，把基础建设搞好的话，就能刺激经济增长。如果我们削减官僚障碍，就能让更多私营机构来投资。因此，当我们削减开支和紧缩时，用有限资源投入到这些产业来实现增长。我认为希腊和西班牙应该考虑这种方式。

　　日报：从这个意义上说，非洲很幸运能够容易地找到增长方式。但在希腊、西班牙和意大利，它们似乎难以找到经济增长点，尤其是如今他们的竞争力很糟糕。

　　奥孔乔－伊维拉：是的，它们存在竞争力问题。但是如果你看它们的经济，每个国家都有一些强劲的竞争优势可供利用。它们在旅游业上都有很大优势，尤其是希腊。现在希腊的形象是一个遭受重创的国家，没有人想要去那里，所以他们的旅游业正在下滑。我认为它们应该重新去思考如何才能将人们吸引过去，如何才能重整旗鼓。因此，即使它们在努力削减支出和整顿财政，也应利用为数不多的资源让游客回来，让游客感到宾至如归，所有这些能让旅游业恢复的事情，你并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让旅店保持干净整洁，维持照明和用水这些基本服务，其他事情不言自明，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滩。因此，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所有精力和有限资源投入到邀请游客回来，他们的到来会带来消费，而经济就会增长。

　　落选世行：是成功而非失败

　　日报：你在世界银行行长的竞选中落选，你会将其视为一次个人失败还是全球治理的失败？

　　奥孔乔－伊维拉：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失败，事实上我视之为一次胜利，因为我们终于能让整个世界都来重新思考全球治理的问题，思考这个已经存在60多年、由发达国家管理全球的格局是否应该继续下去。这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讨论机会和竞争机会。我认为这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银行和IMF这类全球机构的全球治理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日报：你书写了全球治理新篇章的序言。

　　奥孔乔－伊维拉：绝对如此。这是我们非洲国家的看法，而非洲也非常自豪我们推动了这一进展。

　　日报：中国也同样为此感到骄傲。

　　奥孔乔－伊维拉：非常感谢。如果你看一下今天的世界银行，你会发现一位中国人在掌管国际金融公司（IFC）。这样的创新是史无前例的。同时，一位印度人在担任世界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这都表示，我们必须将新兴市场纳入全球治理。这正是目前发生的情况。

　　日报：你如何评价截至目前金墉先生在世界银行的表现？

　　奥孔乔－伊维拉：我祝福金墉先生履新顺利。他刚访问了非洲的一些国家，包括南非等国，尽管没有到尼日利亚。我也同样非常盼望能与他密切合作。我们还未曾谋面，但曾进行过电话沟通。他在电话中向我问好，而我也同样祝福他一切顺利。

　　日报：你会给他怎样的建议？

　　奥孔乔－伊维拉：我想告诉他，非洲就是世界的未来。世界银行的成败取决于非洲大陆的高效运作。要对非洲大陆给予巨大关注，确保很好地倾听当地人的心声，确保非洲新领导人思考的是投资而不是援助，这至关重要。对话不再是关于援助，而是投资，包括对私营部门的开放、增长和发展。世行多一些这样的关注，帮助非洲满足对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巨大需求，是对话的关键所在。

　　中国投资：确保公开透明

　　日报：中国已经在非洲有大量投资，但外界对中国在非洲的形象存在争议，有人说中国成了新的殖民者。你的观点如何？

　　奥孔乔－伊维拉：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认为非洲需要倚靠巨大的投资来推动基础设施建设。仅仅是基础设施，我们在未来几年里每年就需花费900多亿美元。为了满足非洲对基础设施的建设需求，我们欢迎投资。

　　我对中国投资的建议是，中国需要以公开、透明的方式，尤其在投资自然资源方面。要确保那些被投资的社区参与并理解你们的投资内容。你们需要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因为自然资源和基础设施是无法被带走的。建立一个公开、透明的体系，就不会被视为与腐败官员同流合污。我认为这个问题对中国至关重要。一旦中国能够用公开和透明的方式做交易，我相信未来中国在非洲大陆的前景会非常光明。

　　日报：你如何评价中国在非洲的形象？是积极的，还是介于积极和消极之间？

　　奥孔乔－伊维拉：事实上，我认为应该介于两者之间，积极多过消极。人们对中国有了更多的了解，但并不是完全积极的。因为在许多社区，人们仍不清楚中国在投资中究竟设定了怎样的条款，和领导人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尽管人们欢迎中国来投资，但他们认为仍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够透明，因此一些民间社会团体就会持更加质疑的态度。我认为中国能够通过更加公开、与非洲媒体更多接触来解决这一问题。

　　日报：的确如此。你如何比较中国与美国在非洲扮演的角色？

　　奥孔乔－伊维拉：从非洲的角度来看，我们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投资，以及来自非洲内部的投资。我们不能忘了非洲同样有能力进行相互投资。我们欢迎来自每个地方的投资，无论来自美国、中国还是非洲本土。我们有相同的理念和指导方针，我们，尤其是年轻一代，希望投资者能够开发非洲人民的能力和技能，而不仅仅是带走资源。公开与透明的投资，无论来自美国还是中国，我们都一视同仁。重要的是,非洲知道要什么，知道要提供公平的竞争环境。

　　日报：针对西方对中国有关“不设条件”投资的批评，你持怎样的立场？

　　奥孔乔－伊维拉：任何有条件的投资，其条件都应该由非洲人民自己来设定。

　　日报：你想要向中国领导人传递怎样的信息？

　　奥孔乔－伊维拉：中国有机会去真正领导全世界。中国有机会在全球治理中发挥更大作用。我认为新一届中国政府领导人需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日报：你认为这是一种责任吗？

　　奥孔乔－伊维拉：绝对如此。我认为他们应该承担比目前更大的责任，他们应该也必须尽快这么做。当他们这么做时，需要记住的是，他们需要以负责任的方式走进非洲。

　　日报：你想要对中国年轻人说些什么？

　　奥孔乔－伊维拉：首先我想要对他们说，我们正在以非洲的角度观察中国，中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认为我们需要向中国学习很多。我也同样认为中国人应该向非洲学习。因此，对于中国年轻人来说，不要总是思考欧洲、美国，也请思考非洲。欢迎他们来到非洲。

　　（本次采访的视频内容，欢迎收看11月30日22：54在第一财经频道播出的《解码财商·燕青访高端》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