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晨
[ 1970年10月动工修建,1976年7月全线完成的坦赞铁路,由中国、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三国合作建成,也是迄今中国最大的援外成套项目,因其打通了东非内陆国家的出海通道,所以也被称之为“友谊之路”、“自由之路”。
2011年11月至12月,《第一财经日报(微博)》记者从坦赞铁路“零公里”处——达市港口出发,断断续续历时30天,最终走完了坦赞铁路全程,到达了坦赞铁路的终点——赞比亚小镇卡皮里 ]
非洲,坦桑尼亚,东非大裂谷。
金黄色夕阳下,一列火车在大裂谷里缓缓穿行。铁路早已年久失修,列车行进时不断发出沉闷而嘈杂的“吱吱嘎嘎”声响。这里是在坦赞铁路上行驶的慢车“乞力马扎罗号”。
从位于非洲印度洋岸中段的坦桑尼亚第一大城市达累斯萨拉姆(下称“达市”)出发,“乞力马扎罗号”将向南缓缓穿过坦桑尼亚全境,再进入赞比亚,直至最终停靠在卡皮里姆波希(下称“卡皮里”),全程1860公里,坦赞铁路由此而来。
在坦赞铁路上,只有“快客”(快车)和“普客”(慢车)两班,而无论是快车还是慢车,都要走完坦赞铁路全程,而与中国国内不同,整条坦赞铁路也只有这两趟列车来回行驶。
1970年10月动工修建,1976年7月全线完成的坦赞铁路,由中国、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三国合作建成,也是迄今中国最大的援外成套项目,因其打通了东非内陆国家的出海通道,所以也被称之为“友谊之路”、“自由之路”。
2011年11月至12月,《第一财经日报》记者从坦赞铁路“零公里”处——达市港口出发,断断续续历时30天,最终走完了坦赞铁路全程,到达了坦赞铁路的终点——赞比亚小镇卡皮里。
在“乞力马扎罗号”这列慢速火车连日的颠簸中,面对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无论是操着各种语言试图搭讪的非洲人,或者是盘中用手抓着吃的乌咖喱,都在提醒着本报记者,这只是一次孤身异域探访。
然而,让人熟悉的却是,在列车上,中国元素随处可见,无论是洗手间门把手“有人”“无人”的汉字,或是里面的“唐陶”(唐山陶瓷),到“青岛某某铁路客车电气设备”出产的配电箱,乃至蓝白相间的“东方红”火车头,再到上世纪70年代那种老式电风扇上醒目的“铁轨上的列车”的中国铁路标志。
跨越万里,从中国到非洲腹地,本报记者正是为了寻访这样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铁路。它离我们如此遥远,却又与中国息息相关,无论是历史,现在,还是未来。
第一次亲密接触
2011年10月,当飞机从郁郁葱葱的丛林上空缓缓下降,降落在达市,本报记者踏上了这片神奇又神秘的非洲大陆。
地处南半球热带季风气候带中的坦桑尼亚,每年的5月末到10月,降雨稀少,内陆省份有时没有一丝雨水,干旱笼罩大地,这时也最容易爆发粮食危机,以及饮用水不洁引发的霍乱。
11月到来年5月,东北季风吹来印度洋的水汽,滋润干渴的土地,恢复青葱的生机,但伴随而来的是大量蚊虫和它们身上携带的疟疾、睡眠病、黄热病等可致死的热带疾病。此时,旱季将要结束,天气变得闷热而潮湿。
疟疾与艾滋病并列为非洲人的主要杀手。2010年,据估计有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非洲人死于疟疾——由于疟疾发病急、致死快,因此死亡人数估算相差极大。
本报记者在采访中见过一个日本人,头一天遇见时还很健康,第二天就听说身故,据说疟疾只用了1个小时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本报记者采访途中也疑似中招。一天凌晨,本报记者心悸惊醒,一试体温,40.5摄氏度。见势不妙,立刻服下抗疟药青蒿素。2小时后,高烧退去,满身大汗,浑身无力。此后,发烧和出汗还反复发作了几次,周身乏力,思维停滞。
尽管最终本报记者走完坦赞铁路全程,但不得不提前回国。
刚下飞机时,本报记者还不知道疟疾竟有如此威力。率先给本报记者下马威的是坦桑尼亚的“热度”——39摄氏度高温和高湿下,不一会儿笔者全身都浸满了汗水,只好在机场的小店休息,大口大口喝水,喘息。不一会儿,就喝掉3瓶矿泉水,每瓶1000坦桑尼亚先令(下称“先令”),约合人民币4元。
坦桑尼亚,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之一。人口4484万,GDP仅230亿美元,人均收入为中国的十分之一,物价却超过国内。旅游业、矿业和农业是该国三大经济支柱,这也恰好分别是西方人、中国人和当地人眼中不同的坦桑尼亚。
尼雷尔
与坦桑尼亚的贫困相符,这个国家的“首都机场”候机楼其实只是一栋两层小楼。与这栋不高的小楼相比,“尼雷尔国际机场”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朱利叶斯·尼雷尔(Julius Nyerere)是坦桑尼亚的国父。在坦桑尼亚官方语言斯瓦西里语中,尼雷尔被尊称为“Mwalimu”,即“导师”之意。1961年,尼雷尔领导坦噶尼喀从英国手中取得独立,1964年与桑给巴尔合并为坦桑尼亚,意为“坦噶尼喀与桑给巴尔人的土地”。
然而,尼雷尔的志向不仅在此。作为一个反殖民斗士,他的理想不仅是政治独立,还有经济独立。作为一个泛非主义者,他的理想是整个非洲的团结。为此,他将目光投向了他的邻居:赞比亚。
1964年,赞比亚在其国父肯尼斯·卡翁达(Kenneth Kaunda)的领导下独立。然而,独立后的赞比亚面临巨大的经济困境:在殖民地单一经济中,铜的出口是赞比亚经济命脉;赞比亚是内陆国家,出口运输需要沿着英国殖民者修的“南方铁路”南下经“罗得西亚”(当时统治津巴布韦的白人政权)和南非;而当时南非和“罗得西亚”皆为白人种族主义政权,与赞比亚严重对立,堵死了赞铜外运的南下道路。
怎么办?卡翁达把目光投向了东邻坦桑尼亚,期望能铺设一条从赞比亚北部铜矿带到坦桑尼亚达市港的铁路,以解决赞铜外运问题。这便是坦赞铁路的最初设想。
但是,坦赞两国都缺乏修铁路的资金和技术,靠自己修是不可能的。于是,尼雷尔和卡翁达先是寻求西方的帮助,后转向苏联。然而,他们的求援之旅处处碰壁。两个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中国身上。
达市客运站:中国民族风
从尼雷尔机场出发,本报记者乘坐的车子行驶在通向达市市区的主干道上。窗外,是蓝天白云。街边成排高大的椰子树张开臂膀,慵懒地晒着赤道的艳阳。街上跑的满眼都是日本二手老爷车,一发动,车尾就“嘟嘟嘟”地往外喷黑烟,浓烈刺鼻。
此时断不能打开车窗。遇到红绿灯,小商贩们就会身背各种小商品上前兜售,此时需要把车门锁好。非洲妇女头顶着各种什物在街边走。女人有很多穿着传统的东非女装“康噶”(Conga),或蓝白相间,或花花绿绿。廉价球衣则是男人的最爱,假如他们穿上衣的话。满眼都是非洲的异域情调。
在即将进入市区的时候,一个写着“Tanzania-Zambia Railway Authority Head Office”(坦赞铁路局总部)的牌子赫然立在右手边。一个“微型北京站”立刻映入笔者眼帘,在周围低矮的棚户映衬下鹤立鸡群。这就是坦赞铁路达市客运站。
与市区的喧闹相比,这个下午的达市火车站显得太过安静。偌大的车站广场空无一人,显得空旷。
原因是,这一天没有列车始发或到达。坦赞铁路每周只运行两趟客车:一趟快车,一趟慢车。与周围贫民窟似的房屋相比“豪华”的“微型北京站”,却没有发送多少旅客,这是坦赞铁路纠结的历史缩影。
直到望着眼前挂着“坦赞铁路,达累斯萨拉姆”标志的车站,本报记者才真切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非洲,到了坦桑尼亚。
车站是一幢灰色的建筑。苏式大屋檐下是一排高大的立柱,两旁是中国上世纪70年代典型的镂空窗。穿过一道厚重的木门,就进入了候车大厅。
仿佛回到了中国一样,候车大厅分上下两层,一层是售票窗口和货物托运,一层正中间是一个坦赞铁路历史图片展,挂着周恩来与尼雷尔握手的照片。
沿着这道照片墙走上楼,大厅二层正中央挂着一幅图,图上用中文写着“坦赞铁路全线鸟瞰图”字样,这是坦赞铁路的微缩地形图。二层外有一个引桥,可以开车直上二层,外观很像小一号的北京站引桥,二层后面就是站台了。整个建筑高大、整洁、简约,典型的“中国民族风”。
1965年,尼雷尔第一次来到北京时,眼前大概就是这种式样的建筑。他被领到天安门广场旁边一个融合西式石柱、宽阔台阶的高大建筑里,准备接见他的是时任中国国家主席刘少奇。
援建坦赞铁路
彼时,中国国内经济刚刚有所恢复,却又面临着空前险恶的国际环境——北方苏联陈兵百万,西南与印度刚刚交战,南边则是美国刚刚发动的越南战争,东边则是台湾海峡袭扰不断。
在国际上,中国同时与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为敌,四面被围,处境艰难,迫切需要打开一片天地。而此时正是非洲殖民地独立浪潮。与新生的非洲国家打成一片,是那时中国外交的必然选择,尼雷尔的访华恰逢其时。
关于那次会谈,尼雷尔后来回忆说:当时,他考虑到中国并不富裕,仅向刘少奇请求援建一个纺织厂。刘少奇爽快地答应了。尼雷尔这才尝试着提出他真正的要求——请求中国援建坦赞铁路。
据尼雷尔称,刘少奇当即拍板:“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就干!”
然而,根据中方的史料记载,刘少奇的回答是:“可以考虑。但需要较长时间。第一步是勘察。”
两个版本的迥异,折射出当时中国高层的不同意见。周恩来则从战略高度看待援建坦赞铁路的价值,认为支持坦、赞是“穷帮穷”,并由此团结一大批非洲国家。
权衡之后,中国决定上马坦赞铁路。在艰苦的勘测与同样艰苦的外交折冲后,坦赞铁路动工了。
1970年~1976年,中国在国力不强的情况下,耗资约10亿元人民币为修铁路提供贷款,还提供了价值数亿的设备,动用了5万余人次技术管理人员和工人参与建设,与当地人一起修建了这条“非洲自由之路”。
而在坦、赞两国将独立视作“经济自由”的坦赞铁路修建背后,有65名中国人为了这条铁路长眠在异国他乡。
坦赞铁路通车以来,成吨的赞比亚铜矿得以外运,沿线的物流也得以提升。1997年,坦桑尼亚发生特大洪涝,洪水冲毁了德国人修建的坦桑尼亚中央铁路,而中国人修建的坦赞铁路却岿然不动。
今天,中国当年承诺援助修建的铁路和纺织厂都仍然在运营。本报记者在达市采访期间,就住在这家名为“友谊”的纺织厂。
而数十年过去,本报记者获悉,因为种种原因,目前这两个项目的经营都面临着很大困难,但都还在艰难维持,并探索未来转型之路,这也是从政治援外向双赢模式的转身,过程也许会很痛苦,但结果未必不美好。
在坦赞铁路局总部
在坦赞铁路达市火车站的旁边,有一幢三层办公楼。办公楼呈“山”字形,青砖墙,镂空窗。办公楼里,办公室的木门、纱窗上的铁钩,无不透露着建造者的国籍信息。山字楼的后面是个小花园,在湛蓝的天空下,舒服惬意,若不是这里进出的非洲人,会让观者以为时空穿越回到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
这是坦赞铁路局总部。本报记者造访的时候,恰好赶上“发洪水”——不知哪里的水管破裂,把办公楼门前的空场变成一个小湖,必须坐“陆地巡洋舰”才能到达楼门口。刚到坦桑尼亚,欠佳的基础设施水平就给上了生动的一课。
进入办公楼门厅,墙上并排着三幅黑白肖像。这是缔造坦赞铁路的三位领导人。左边的是坦桑尼亚开国总统尼雷尔。他天庭饱满,脸型消瘦,花白胡子,笑容灿烂。要不是身着中山装,就活脱脱一个非洲农民。右边的是赞比亚开国总统卡翁达,他面容富态,眼神炯炯,穿着中山装和非洲传统服装的混合体。这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见证人仍然健在。正中间是毛泽东——在很多非洲人眼中,他就是“中国”。
肖像下是镶着木框的宣传黑板,像极了记者小时候学校的板报。上面用粉笔写着坦赞铁路货物运输的数据。最下方显眼处的手写文字,翻译过来是:
客运量(人) 目标82875, 实际完成59122
货运量(吨) 目标828750 ,实际完成639386
三幅肖像,诉说着坦赞铁路辉煌的历史;而数据的差距,暗示着坦赞铁路如今的困境。
坦赞铁路全长1860.5公里,单线窄轨铁路,设计最大坡度2%。全线有车站53个、隧道22座、桥梁318座,其中坦桑尼亚西南段的爬坡路段最为崎岖艰险,那也是修建铁路时难度最大、牺牲最多的地方。
1976年,铁路全线贯通,设计运输能力为200万吨/年,移交时全线有完好的通信调度系统。1976年,中国将坦赞铁路移交给坦赞两国政府,两国政府共同成立了“跨国国有企业”——坦赞铁路局负责管理。
1986年:分水岭
然而,200万吨的理论运量从未实现过。1977年度,即移交后的第二年,坦赞铁路曾完成了127万吨的年货运量——这也是历史上的最高峰了。1983~1986年度,坦赞铁路年均货运量还能保持在100万吨,年均客运约120万人次,当时的铁路还能盈利。
1986年,在完成了四期技术合作后,中国专家人数逐渐减少,后来性质也从全面指导变成有限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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