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亦非
自上世纪90年代初,新写实主义兴起之后,中国的小说浩浩荡荡地汇入了写实的汪洋大海,主流的小说家再没几人表现出探索与实验精神,也没有几部有实验品质的文本出现,中国小说的探索与创新就此消失了20年,虽然仍有如“小说前沿文库”的诸位70后小说家们还在默默努力,但也在20年间未能被公众所辨认出来。
传统小说几乎都是故事小说,小说家变成故事家,他们讲一些完整的故事,有开头、发展、高潮、结局,写作方式都一模一样,平铺直叙,比赛谁写得更适合《故事会》或《知音》的风格,挤公交车似的写鸡毛蒜皮的生活,乌泱乌泱地写官场小说,热爱打麻将似的热爱乡土小说,老年人碎嘴似的唠叨知青小说……什么题材热,小说家们挤什么题材,中国小说在20年间虔信“唯题材论”,都是投机分子,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左脚追着茅奖鲁奖,右脚追着市场,追着追着就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这些传统型的发表于众多官办刊物的小说中,都讲究情节的合理,讲究刻画人物,讲究心理刻画,讲究真实。并且还要讲求对主流意识形态的依附,或者市场的兴趣点所在。看起来这是一些复现“真实”的小说。
但一直横行于中国文学中的“讲究真实”的小说,恰恰最不真实,例如绝大多数小说家的全知视角,人怎么可能是全知视角?只有上帝或苍蝇才是全知视角,小说家将自己当做了上帝?或者苍蝇?既然人不是上帝,也不是苍蝇,全知视角就没有理由。一种可笑的“致幻性”一直在左右着中国的小说家们,他们在幻觉中认为自己写下的就是真实,就是关于真实本身。
在致幻性的集体错乱中,在将小说当做故事的无知的大潮之中,中国的小说评论界与主流小说界,对“小说前沿文库”所表现出来的对传统小说的挑战、偏离与贡献,扭过头去装着看不见,装着不存在。于是,这种新文本与旧势力之间在小说观念上的错位,导致了“小说前沿文库”在主流话语圈中的缺失。但是,正是这种缺失,表明了“小说前沿文库”的成功,它的成功不是引起旧势力的赞美或者反对,无论赞美还是反对都仍然处于旧势力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而无视则因为旧势力在这些新文本面前失语,故无法赞美也无法反对,只能当做不存在。这就是“小说前沿文库”成功的标志。
其实,小说回归真实(进步是不存在的,只是幻觉)正是建立在与故事作斗争的基础之上,从现代主义开始,小说的致幻性已经被打破,小说只是一种文本,只是被写作出来的存在物,它与真实无关,更不是真实本身,认识并打破小说的致幻性,这是小说惟一的真实。但不幸的是,中国小说家一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仍然在按19世纪之前巴尔扎克、雨果们的方式在写作,以为他们就是上帝,就能看见真实。实验小说所做的,只不过是坚持在小说的本义上,重复小说的常识罢了,而这些本义在中国被认为是异端,这些知识在中国被认为是秘密。
有鉴于对故事的警惕,“小说前沿文库”的小说家们,与故事进行的种种斗争,从他们发起的“负小说”运动中可见一斑。在《负小说十二条》中,关于故事的条目有这一些:2,负小说是小说的负数,但不是反小说。 3,负小说没有故事,但有叙述;4,负小说假装有故事,写作即是对假装的故事的施暴。5,与故事斗争是负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故事一直是这些年代小说家们的敌人,对故事的态度将他们与传统小说家区分开来。而霍香结等人组成了中国的“乌力波”,从更广阔的西方探索型小说的方向接续了西方的乌力波作家:卡尔维诺、勒利奥内、乔治·佩雷克等等。这些努力,都在试图让中国小说回归到“常识”与“正轨”上来。
“跨世纪文丛”的小说家们在新时期的文学史上纠偏了一下小说,但随即又堕入故事的黑暗长夜中,直到“小说前沿文库”的崛起,中国的小说才又出现回归常识的冲动与努力,实验小说所做的,并非异端,亦非偏离,而是在粗陋、落后、无知的传统故事小说大行其道的历史时段中,引导着小说回到“小说的本位”上,那个本位就是:小说不是复现真实的工具,小说不是真实,小说的责任是理解这个世界,或者创造另一个世界,而理解与创造,都是建立在明晰的“写作”的诚实基础之上;小说不是故事,小说是故事之外的部分,故事只是小说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元素。这就是关于小说的常识。
当时光流逝,当人们对小说的看法回归到本位时,那时就会发现,“小说前沿文库”的小说家与同代更多默默实验的小说家们一道,为小说的纠偏曾经努力过,他们革新了小说的观念,贡献了新的叙述艺术。所以,这一段话所说的正是事实,所说的正是这一代实验小说家的存在:“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代人已经起来。我明明白白地说,我要指给你们看。”
(作者系当代诗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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