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官

　　编者按/四川什邡，一个计划投资超百亿的钼铜项目由于当地人的激烈反对终于搁浅了。催泪弹、震爆弹、警棍、鲜血，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的这些令人惊悚的词汇和图片，提示着当地政府和群众之间冲突的尖锐程度。什邡市政府官员也承认当初和群众之间的沟通不足，他们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习惯性忽略民意的后果竟然这样严重，他们在维稳思路下的急躁处置似乎也是这种惯性所致。如今，项目虽然已经叫停，但其背后公众参与环保的无力和官民割裂之深却仍在困扰着我们。与此同时，企业，这个事件的重要环节，都在事件中被“忽略”了——无论是它的项目，还是它的利益和未来。

　　一线调查

　　什邡：百亿钼铜项目夭折真相

　　要不是因为6天前一场隆重的奠基仪式，许多什邡人也许仍旧会被“蒙在鼓里”。

　　6月29日，什邡市西去16公里的灵杰镇上，一块巨大的空地上，一场盛大的奠基典礼在这里举行。四川什邡宏达集团正式宣布将在这里投资104亿元建设钼铜项目生产基地，而作为“5·12”特大地震重灾区的什邡市，亦将通过该项目而获得超40亿元的年利税收入。

　　因担心项目污染，当地居民随即发起的一场集体反对行动，官民冲突的激烈以及政府布置警力用催泪弹和震爆弹驱赶人群导致有群众受伤的消息和图片一时间引发网络舆论热潮。7月3日什邡市宣传部召开新闻发布会称：“停止该建设，今后不再建设这个项目。”

　　据什邡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官方消息，7月5日晚，什邡召开全市干部大会，会议宣布，经中共四川省委同意，中共德阳市委决定：中共德阳市委常委、副市长左正同志兼任中共什邡市委第一书记；中共什邡市委书记李成金同志协助左正同志工作。

　　虽然事件暂时得到平息，但其过程的一波三折折射出这个所谓的四川省“十二五”重点项目自始至终的信息不透明以及地方政府招商的热切和环保监管职能的缺失。

　　冲突发生

　　“在冲突过程中确实存在一些过激的行为，不仅游行示威者受伤，一些围观群众也受伤。”

　　7月3日下午3时许，《中国经营报》记者来到什邡市委门前，只见市委大院里，许多荷枪实弹身穿迷彩服、防爆衣的武装人员把守在市委大院各个入口。此外，市委大院的两侧则有诸多左手持盾牌、右手持警棍的特警、武警，每隔十米左右就会围起一堵人墙，与游行的人群对峙着。根据停靠在其旁边数十辆诸防爆警车川A、川B、川C牌照判断，他们分别来自成都、绵阳、德阳。

　　通过采访当地群众和什邡市政府部门，记者了解到整个事件的大致过程是：6月30日上午就有部分市民来到市政府门口要求停止建设钼铜项目；7月1日晚，又有近千名市民和学生聚集在什邡市委门口和宏达广场两地上访，要求停建项目；到7月2日中午，聚积市民越来越多，情绪激动，警民之间发生了冲突，多名群众受伤。

　　“一开始游行的时候警察都是本地的，数量也比较少，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地警察来的越来越多，对立的情绪逐渐严重起来，冲突才爆发的。”7月3日下午，一位参加游行的市民告诉记者。

　　7月3日，什邡市第二人民医院的16楼、17楼以及19楼均有被打伤的市民在治疗，大部分均表示没有参与游行，他们是围观，或是途经办事而被打伤的。参加完中考不久的小曹（16岁）告诉记者，当时他正兴高采烈的拿着毕业证，路过市政府时突然被人从背后踹倒，接着就看见一群拿着电棍的警察冲过来，“他们冲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一顿暴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

　　“在冲突过程中确实存在一些过激的行为，不仅上访者受伤，一些围观群众也有受伤的。”什邡市宣传部副部长陈林对记者说。

　　项目来的太“突然”

　　“那天（6月29日）上午挺热闹的，鞭炮齐鸣，这里来了很多车，很多官员，后来回家看电视才知道这里要建一个钼铜项目。”

　　此次引发当地居民“群体性”事件的，是“宏达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其不仅是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重点项目，亦是四川省特色优势产业重大项目和四川省“‘十二五’发展规划”重点项目。据悉，该项目占地3350亩，建成后年产钼4万吨、阴极铜40万吨、硫酸180万吨，每年伴生回收黄金10吨、白银500吨；年销售收入预计达500亿元。

　　根据宏达股份（600331.SH）的公告，该项目自2010年10月份就已经开始运作。且在2010年11月18日至2011年7月6日，宏达钼铜先后收到四川省安全技术监督管理局、四川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四川省水利厅、四川省卫生厅出具的包括安全生产、水土保护、职业病防治在内的多项批复文件。

　　但是颇为吊诡的是，在过去2年多的时间里，众多什邡当地民众对一个如此重大的项目几乎一无所知。

　　“6月29日早上，我开车从金桥大酒店（宏达集团在当地修建的宾馆）的门前走过，看到那里拉着钼铜项目的大横幅，后来收音机里也广播了这个，我才知道政府要做这个钼铜项目。”出租车司机金师傅告诉记者，“第二天（6月30日）就有市民开始到市委门口上访，后来又去了很多学生，拉着横幅要求停建宏达钼铜项目，最多的时候大概有几千人。”

　　与该项目仅有近百米之隔的什邡市渔江新村的村民直到奠基当天才知道其存在。“那天（6月29日）上午挺热闹的，鞭炮齐鸣，这里来了很多车，很多官员，后来回家看电视才知道这里要建一个钼铜项目。”渔江新村的一位村民告诉记者。

　　渔江新村距什邡市区14公里，南靠什邡北京产业园区，西贴北京大道，东靠石亭江与绵竹市隔江相望。而在江边则是高达三四米，绵延数公里“黑沙”——磷矿渣，据金师傅说，这些矿渣也是宏达开采和加工磷矿所产生的。

　　据知情人士透露，除了当地居民反对之外，一些在当地投资建厂的企业，比如蓝剑集团以及长城雪茄卷烟厂对此也很有意见，甚至政府内部对此也有不同的声音。

　　“就算没有危险，但是传出去对于这两家企业自身的品牌和形象也会造成一定的影响，现在食品安全问题又非常突出，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出现问题。”上述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如果这个项目开工，蓝剑集团和长城雪茄卷烟厂很有可能会搬走。”

　　“政府此前在引进这个项目的时候确实没有及时地宣传和沟通，这也是我们工作的失职之处。”什邡宣传部副部长陈林告诉记者。

　　当地居民在自发印刷的传单中也称：钼铜项目将对当地水质造成严重危害，因此坚决反对这个项目。“我们不反对项目，我们反对的是污染。”一位参加游行的市民对记者说，“钼铜项目一旦建成，什邡的地下水会受到污染，到时候不光我们没法活了，就连周边的广汉（市）和绵竹（市）也会受到影响。”

　　环评的疑惑

　　金属冶炼，一般都是高污染的事情，这种项目的规划需要认真地识别环境风险。

　　不过，当地官方对控制宏达钼铜项目的污染问题则显得“胸有成竹”，什邡市政府一位官员语气肯定地向本报记者表示：“对宏达钼铜项目的环境评测执行的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标准，地方政府在其中没有出现任何利益输送。”

　　一位要求匿名的什邡市环保局负责人则表示，宏达钼铜项目潜在的环境污染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是废水污染，但宏达可以通过废水循环，做到不让废水外排。第二是废气排放，该人士称投产后确实将会有废气排入大气中，但他强调：“废气排放是达标的，不会影响周围大气环境质量或引起排放污染物超标。”

　　2011年3月，德阳市环保局用了一周的时间通过了项目环评的数据监测，资料显示：“该项目的监测项目是我市环境监测站建站以来最多的，几乎涵盖了以前做过的所有监测项目，涉及空气、水质、底泥、土壤和植物样品共58个点位；共动用市级和六县市区监测设备和仪器50余套，人员近50人。”

　　“即使在建成后，宏达钼铜项目也将成为什邡市环保局的‘重点污染源’被监督，并由专人驻厂进行环境质量监测。”上述人士表示。

　　不过据记者了解，未来什邡市在居民生活用水的取水方式上将发生变化，由目前单一依赖地下水为主，逐渐向依靠人工渠引导都江堰灌区水为主，但对此变化，当地政府人士表示：“此事和宏达钼铜项目没有任何关系。”

　　“钼虽然没有毒性，但是其产生的亚铁氧化钾却是有毒的，而且这种项目需要使用巨量的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化工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废石、废水析出的放射性气体氡及其子体进入大气，并向四周弥散，污染空气，氡及其子体与空气中的浮游粒子结合，构成放射性气溶胶，飘浮在空气中，使伴生矿井和堆场空气中存在较高浓度的氡及其子体。氡及其子体随呼吸进入人体后，通过内照射给人类造成损害，甚至致癌。”

　　从环评的审批流程观察，宏达钼铜项目的环境评测工作手续齐全，但是其公布的信息却非常不足。

　　国家环保部官方网站在今年2月28日对项目进行了审批前的公示，并于3月26日正式作出批复，其在2月28日的公示中显示：“项目主要建设内容包括4万吨/年钼冶炼系统、40万吨/年阴极铜冶炼系统和自备电厂三个部分，工程实际总投资67.24亿元，其中环保投资9.6547亿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关环评信息。

　　而记者获得的一份《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二次信息公示》（环境影响报告书简本）显示，该项目对于地下水、地表水、大气环境、声环境、固废环境、生态环境均有影响，不过同时强调上述影响是可控的。据环评报告书显示，为此项目做环境影响评价的机构是北京矿冶研究总院，联系人为周连碧、陈谦。截至发稿前，记者未能联系上周连碧，陈谦则以目前处于比较敏感的时期，要等待上层决策为由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请求。

　　根据上述公示文本，其发布日期为2011年5月9日。该项目第二次信息公示的时间为2011年5月9日-5月20日，在此期间，公众可以通过电子邮件、电话告知或到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办公室查阅的方式获取工程环评报告简本，同时建设单位将根据公众的意见对公示的内容中涉及的内容进行补充说明。

　　而公示文档写明，“本次公众参与的范围主要为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钼铜多金属资源深加工综合利用项目所在地的和与本项目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企事业单位和个人。” 征求公众意见的具体形式为：“通过在拟建工程所在地网上公示的方式对项目基本情况、可能产生的环境影响、拟采取的环保措施及环评报告初步结论向公众进行介绍。”

　　另据该文件称，“对本拟建项目有意见或提出建议，可在二次项目公示之日起10个工作日内以电话、书面、电子邮件等方式向四川宏达钼铜有限公司或北京矿冶研究总院环境影响评价中心反映。”

　　什邡市环保局一位张姓科长表示，相关的信息公示过两次，还在当地《什邡报》上刊登过，但第一次的公示页面已经找不到，记者登录其提供的位于什邡市政府政务服务中心的第二次公示信息页面，显示记者是“本站第一位访问者”。很明显，当地的群众对这些公示的内容全然不知。

　　《中国水危机》作者、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告诉记者，“环境影响评价书像这种环境监测报告一般都是具有资质的第三方机构去做的，公示的时间短，公众参与权和知情权很难得到保障和满足。而且即使公众的意见出来了，是否被采纳也很难说。像这种第三方监测机构，一方面是政府和企业的压力，另一方面是利益上的诱惑，很难坚持科学公正的检测报告。”

　　据马军说，有关宏达钼铜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全本有800多页，但是相关法律没有规定企业或者政府部门一定要公开，而只是要求一个简本（9个页码），公布得非常不足，因此无法判断该项目污染的真实状况。“有些报告书即使表面说得很好，但是实际执行起来未必会像宣称的那样。”

　　上述当地环保系统官员则告诉记者：“全本的环境监测报告也没有必要全部公示，这是归国家环保部门主管的，法律上也没有明说一定要公示全本。”

　　马军认为，该事件暴露出三个问题，一是环境评估缺少全本，二是至少举行一次听证会，三是健全司法渠道，在群众的知情权和参与权不能有效保证的情况下，应该有权要求项目重新来过。

　　“金属冶炼，一般都是高污染的事情，这种项目的规划需要认真地识别环境风险。”马军对记者说，“其实该事件对于中国的民主决策环保项目实施也是一个契机，中国环评大门已经失守了30年，应该借助这个事件，使得中国的环境评估保护机制进行调整，未来更多地在法律层面上进行健全。”

　　为什么是什邡？

　　仅仅从利税收入观察，40亿元对于什邡自然是一笔非常大的收入。

　　什邡市政府一位官员对本报记者表示，此前成都市、上海市都在争取这个项目，但由于宏达股份和什邡市的历史有渊源，宏达股份抱着回报什邡市的目的，将钼铜项目放在了什邡经济开发区内，“对于地方经济而言，这是一块巨大的蛋糕。”

　　什邡市位于德阳市西南部，由于其丰富的矿产资源，这里的化工产业一直长期占据着地方经济的重要地位。以宏达钼铜项目为例，它是“5·12”特大地震重灾区什邡的首个百亿级投资项目，该项目建成投产后，年销售收入将超过500亿元，利税超过40亿元，项目固定用工能解决当地约3000人就业，带动相关产业发展超过400亿元。

　　仅仅从利税收入观察，40亿元对于什邡自然是一笔非常大的收入，因为作为国务院确定的“5·12”十大极重灾县之一，2011年什邡市地区生产总值为167.4亿元，而年财政总收入仅为61.9亿元。

　　而在巨大的经济利益背后，当地居民对于化工企业给当地水质带来种种影响传言甚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言是，当地因为化工企业的违规排放，而出现了一个癌症村，尽管此后官方进行了辟谣，但当地居民依然对化工项目持抵触态度。事实上，对于钼铜项目将污染地下水等传言早已有之，随着宏达集团钼铜项目的奠基，当地居民的质疑终于达到顶点。

　　7月3日陈林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亦承认，在宏大钼铜项目的所有证件未全部办妥之前，地方政府并未进行宣传，对于当时已经流传的种种言论，并未及时进行回应。

　　对于化工企业给当地环境带来的影响，地方政府并非没有意识到。从2003年开始，什邡市政府先后投入逾亿元资金对重污染企业进行整治，2003年，就有13个污染源获得治理。

　　而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借助各方财政援助，什邡市亦希望借机改变此前一直以化工业为主的经济结构，“目前铅酸蓄电池项目、印染皮革项目、黄磷生产项目已经不再被什邡市政府允许兴建，而尽管宏达集团依然是地方财政的纳税大户，不过化工业在什邡GDP贡献的比重正在降低，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制造业。”

　　事情的急转直下连当地官员都有点措手不及。7月3日什邡市委一位人士表示：“是否继续该项目，已经不是什邡市一级政府能够决定得了的，最终的决定权应该在省上。”话音未落，当日下午，仅仅亮相5天的宏大钼铜项目，就被宣布彻底告别什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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