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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拉纳西的生生死死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12月16日 01:19  第一财经日报微博

  圣地瓦拉纳西最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生死观,无论对于这里的居民,还是初到的游客,死亡似乎不再是什么神秘可怕的事情,时刻在你眼前上演

  湛湛

  恒河在印度教徒看来是吠陀之女的化身,是流淌光明的圣河,是所有人的保护神。人们来河中清洗自己的罪孽和不洁,他们相信,如果能有幸死在圣地瓦拉纳西(Varanasi),便可从生死轮回中超脱,升入极乐世界。

  瓦拉纳西建在印度恒河的西岸,有超过三千年的历史,仍然生生不息地繁衍着。佛祖释迦牟尼曾在离这里12公里的鹿野苑的菩提树下宣扬佛法。瓦拉纳西最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生死观,死亡就像一个老朋友,无论对于这里的居民,还是初到的游客。你走在老城狭窄的巷道,抬着尸体的出殡队伍会与你擦肩而过;你去河边散步或静坐,就会看到每天不停歇的火葬仪式;甚至你在河上泛舟,也有可能不小心被一具浮尸挡住去路。死亡似乎不再是什么神秘可怕的事情,时刻在你眼前上演。

  火葬场老板的儿子

  这天下午,我和新结识的捷克女孩相约一起沿着岸边往下游走,我们从最大的码头出发,打算一直走到最南端的码头去。一路磕磕绊绊,直到一个冒着浓烟的石阶,我们停了下来。这是另一个火葬之处,较之上游那个最大的火葬场清净了许多。有一些游客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静默地观看着。没人拍照,也没人偷偷拍照。拍照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尚允许,但在这里严格禁止。火葬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旅游项目,但人人又都好奇想看。在这里,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和仪式都太与众不同了,旅游指南甚至建议家长带孩子来这里接受一下生死教育,以期更早领悟死亡真谛。但我仍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小说《白老虎》中的主人公,童年时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亲眼目睹了火葬仪式,并导致人生中第一次昏厥,从此,他再也没去过恒河,“让美国人去看吧,我是不去了”。

  “你好,朋友。”

  “嗯,你好。”我应付了一句,目光甚至没有转向这声招呼。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导游”,他们会热情地把游客带去“最佳”观景台,将火葬看得一清二楚,然后索要小费。我不喜欢这种交易。火葬本是私人的悲痛的时刻,在印度教徒眼中更是件严肃的神圣的事情。死者正在踏向通往轮回的路,我们怎么能在路边交易呢。

  “你想跟我去那边的高台上面吗,看得更清楚。”

  果然不出所料,我心想。“不用了。”我冷冷地回答。

  “没关系。”看来他对这种矜持的拒绝司空见惯,“那你了解火葬的过程和风俗吗?”

  “我都了解。不用介绍了,谢谢。”我怕他仍缠着解说,然后索要小费。

  “你都从哪里了解的呢?”

  “书上啊,网上啊,哪儿都有。”我没有告诉他,在尼泊尔我已经被“导游”过一次了,甚至……还拍了照。

  “那些都不准确的。还是我给你讲讲吧。”他不依不饶。

  我终于扭头和他对视了。是的,之前我一直半侧着脸用余光和他对话。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希望可以一定程度上躲避骚扰。不过看来很不成功。这是太普通不过的印度男人的相貌,唯一有特色的是他的牙:牙龈腐坏,血迹斑斑。用流行的话说:别人都配蓝牙,您怎么自配红牙呢。他一定缺少什么维生素吧(后来看书才知道,这是当地人由于常年嚼槟榔,牙龈被腐蚀,牙齿被槟榔汁染成红色)。我开始专心研究他的牙,忘记了回话。

  “你不要担心,我不是导游,我是这里的老板。”红牙见我仍矜持,终于自报家门。

  “老板?你是这个火葬场的老板?”

  “确切地说是我的父亲。来,坐下吧,我给你讲讲。别客气,你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客人,就像如果我去中国也会是你的客人,客人就要受到很好的招待。来,坐吧。”

  他说的有道理,而我为自己刚才明显的冷淡和猜忌感到内疚。我靠着他在离火葬台十几米外的台阶坐了下来。早上划船的小弟指着河边一座与众不同的楼告诉我,这个楼的主人就是上游最大最有名的Manikarnika火葬石阶的老板,他是瓦拉纳西最有钱的人。我看见楼顶上两个雄伟的老虎傲视整个恒河河岸,不过更像俩金钱豹,浑身都贴着卢比。而眼前这个红牙,也该是个不小的老板吧,比起路边经营小茶店或是围巾店的人。他们的生意,很不一样。他的府邸会在哪里呢?

  “我讲给你的,你可以翻译给你的朋友。”他指的是坐在离我们两米远的捷克女孩露西。我俩是在一早的瑜伽课上认识的,这姑娘的身材和嘴唇像极了安吉丽娜·朱莉,于是我立刻把她收归麾下。

  “你可以同时讲给我们两人听啊,她又不是听不懂。”

  “不了……她好像不感兴趣,冷冰冰的。”他压低声音向我抱怨。他忘了一分钟前我也是一样。

  但我想露西只是比较震惊吧。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火葬,还“有幸”这么近距离。我想起我的第一次,在加德满都帕斯帕提纳神庙,被一个年轻的“导游”带到河岸边“最好的”位置观看对岸的仪式,我静静地看着河那岸的火光,河这岸沐浴的人,以及裹着死者灰烬、生者浮泥的静静流淌的巴格马蒂河,突然心有所触,泪流满面。而现在,淡然得多。

  “你看,他们用竹子架着死者来了。”他指了指新抬来的一个担架,死者看来是个瘦小的女人,跟随的全都是男人。“葬礼只有男性亲属可以参加,因为女人会控制不住哭泣,而这会干扰死者的转世。”几米外的另一个火葬已经进行到一半,火苗蹿天高,一个老工匠在一旁为一名黑衣年轻男子剃头。“家里会有一个男性家属为代表,当场剃光头,穿上黑色的孝服。”

  新来的裹着明黄纱丽的女人已经在河水中被清洗过了。这和在尼泊尔看到的有所不同,在帕斯帕提纳神庙的一侧有从河岸某处通下来输送牛奶的管子,在一个专门的地方用牛奶来清洗尸体。“因为我们喝牛奶长大,离去时也用牛奶做最后的仪式,这是一种生命的回归。”我回想起那个尼泊尔年轻人给我讲解的一切。而在瓦拉纳西,那长长的河岸线,随便哪里洗衣服洗澡的地方就可以顺便洗尸体了吧。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属用圣器把河水灌入死者的口鼻。“这是为了能让死者最后再喝一口圣洁的河水。”红牙顺着我的目光所指解释。

  “你知道为什么要在河边火葬吗?”他冷不丁问我。

  “为了让生命回归那五种元素:金、木、水、火、土。”

  “没错。”他吃惊于我居然回答出来了这个问题。“那么你知道有五种人是不能够被火葬的吗?”很显然他想通过这个问题考住我。

  “嗯,五岁以下的小孩……”

  “是十岁。”他纠正。

  “好吧,十岁以下的小孩、怀孕的妇女、苦行僧、被蛇咬了的人,还有一种……the leper,我只看到过这个词,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一种皮肤病,皮肤会变得一块儿白一块儿白。”

  “哦,白癜风!”我恍然大悟,当然,后来得知准确的中文翻译应该是麻风病。在街上的确看到许多患麻风病的印度人,脸上斑斑驳驳的粉红色块,还曾想为什么此病在印度发病率如此之高。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能够被火葬吗?”他一定是沮丧于我又一次回答出了他的问题,难度不断升级。

  “是因为……”我脑海中翻腾了几下,还是放弃了,“我不知道。”

  他终于得意了,开始给我解释。“小孩是纯洁的,不需要受苦;孕妇呢,肚子里有纯洁的小孩,所以也不需要;苦行僧已经是圣人了;被蛇咬了是因为这是神的旨意,因为蛇是湿婆神的象征,你知道湿婆神吧?对,他出现的时候脖颈上总围绕着一条蛇……”

  “那白癜风病人呢?也是神的旨意?”

  “不,他们这一世已经受够了惩罚和折磨,不需要再受苦来解脱。”

  “哦,是这样。”我若有所思。而他似乎对我不耻下问虚心求教的表现很满意。

  转世之路非坦途

  “瓦拉纳西每天有多少火葬?”

  “我的火葬场一天六七十个吧,二十四小时不停息。这里一共有三个地方,一天得有两三百个火葬吧。”

  “一个火葬多少钱?”

  “大约7000卢比(约合830元人民币)吧。”

  我想起了在加德满都的听闻,那里火葬标价分两种:人行桥以南的八个火葬台从前是给较低种姓的普通百姓准备的,桥那头的两个火葬台是给高种姓享用的(2001年尼泊尔皇室屠杀惨案中的十位皇室成员就是在这里火葬)。但现在随着社会“进步”,已经不按身份高低(system of caste),而按照贫富差距(system of cash)来决定你能死在哪儿了。南边那八个火葬石阶,标价5000尼币(约合500元人民币),给穷人用;北边那两个火葬石阶,标价10000尼币(约合1000元人民币),给富人用。我在心里盘算着,这7000印度卢比,只是这个小火葬场的价格,上游那个最大最著名的不知要多贵。看来死也要分个高低贵贱才能到下一世。

  “你看,他们抬来了木头。家人要先买好火葬用的木头。”

  我猜想这所谓的火葬花费其实都是用来买木头的,不同的木头价格不一样,重量需小心称量。除了买木头,更要买火。不是随便拿根火柴就能点木头的,必须是石阶后那座湿婆庙里据说已经燃着三千年的不灭圣火才可以。木头有贵贱,其实火也能卖不同的价钱,富人就多收点,穷人就少收,机动灵活。那个最大的火葬场的主人是这里最有钱的人,他也是圣火的世代特许的继承人。

  “很贵啊。不是人人都烧得起的吧?”我不知那些没钱火化的人怎么处理尸体,像神牛一样直接被丢进河里吗。我还在书上看到说,每年都有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人投恒河自杀,其浮尸被捞起后会在河边火化。那么哪个好心人会为这些投河自尽的人负责呢?

  “是啊,不是人人都负担得起,可那些穷人家庭也得要火化啊,”他的语气充满悲悯,“所以我和父亲会帮助他们。”

  “怎么帮助呢?提供免费火葬吗?”我立刻对这爷儿俩充满好感。

  “有两种方式帮助他们:第一,拿他们家里女人的金银首饰去市场卖了。”我相信这的确能卖不少钱,因为在印度,似乎再穷的女人都会把自己从额头到脚趾用贵金属包装起来。可是,这也是人家自己家的钱吧,我有些疑惑,等着听他的第二条。

  “第二,他们可以在我们资助的一个手工艺品商店工作。”他看我一脸疑惑,但也并不打算继续解释,转而说,“那里的围巾丝绸都是全印度最便宜的,质量也一样好,你要不要去看看,离这里不远,只是去看看,不一定要买……”我正准备以“下一次吧”搪塞过去。“就现在吧……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他很聪明。的确,应该没有人会没事儿再回到火葬场。

  谈话进行到这里,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热情待客、好为人师的红牙,在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后终于切入正题。我并没有觉得厌恶,因为他对你的心理和谈话节奏都掌握得很好,还免费普及了知识,足足憋了二十分钟才终于讲出这句小小的恳求。我钦佩他的耐力如此之好。“我倒是不介意去看看。但我的朋友要走了,我们要在日落之前赶到最南边的河岸去。”我看到露西已经起身,用有些不耐烦的眼神向我示意,一定是她听到了我们最后的谈话。“我们真的要走了,很抱歉。不过谢谢你的介绍。”我没有说,也许我还会回来的,下次吧,下次去你的店吧。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他也知道。

  他很失望,脸立刻恢复了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但还是从血色的牙缝中挤出了“再见”。我不敢再看他的脸,他的被槟榔汁染红的牙。我没时间去他的商店,也不打算去任何商店,我无法给他一点讲解的小费作为对穷人的资助。因为他不是导游,他是火葬场老板的儿子。湛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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