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许斌

　　

当时所谓天朝是不屑谈判的，而英国人，也渐渐不屑于谈判了。前者主要因为夜郎自大，而后者，越来越在相当程度上，不再认为对方有谈判的实力

　　公元1792年，在中国为乾隆57年，这年9月的一天上午，三艘船，分别为安装有64门火炮的战舰、小型护卫舰和巨大的三桅船，乘着早潮，从英国南部的朴茨茅斯港出发了。

　　这是马戛尔尼使团的船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中国北京。

　　马戛尔尼使团来到中国，名义上为当时的中国皇帝乾隆祝寿，实际上，是准备就两国间的通商事宜，与中国皇帝展开谈判。

　　尽管中国近代史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丧权辱国史，尽管马戛尔尼使团准备向清政府提出的，确然包括有非份之议，譬如要求获得一个岛屿堆放货物，但大体而言，还算合理要求。特别是今天看来，诸如“使中英关系建立在条约基础上”、互派使节、废除行商垄断以及固定关税、杜绝在关税之外加派苛捐杂税等，正是国际惯例。

　　英国政府相当重视这次谈判。仅从马戛尔尼使团的规模，包括外交官、学者、医师、画师、乐师等，达700余人，就可以想见重视的程度了。使团一方面为讨好乾隆皇帝，一方面为推销英国的产品，送来一份厚礼。几乎可以说，带上了他们能够想到的所有好东西，包括当时最先进的机械、最精密的科学仪器以及最新式的武器装备等。甚至还带去热气球以及热气球驾驶员，只要皇帝有兴趣，都想带他去天上转转。

　　结果，却是众所周知，相当不理想。不仅在是否必须向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礼上，双方展开了激烈争执，更是马戛尔尼使团提出的一切要求，无论合理或者不合理的，都统统被拒绝。

　　乾隆皇帝真正感兴趣的，只是礼物。他以为西洋制造总是很古怪有趣的。为了早日见到这些礼物，他甚至取消了每年生日后必定举行的狩猎活动，提前从避暑山庄返回北京。返回北京后，连城都不进，直接去圆明园看礼物。

　　然后，事情的发展出乎双方的意料。那些使团特别强调由大科学家牛顿发明的赫歇耳望远镜以及天体运行仪，和当时最先进的机械、最新式的武器装备等，皇帝根本不感兴趣。而使团寄予厚望的英式马车，即便被许多朝廷官员试乘过，因为安装有弹簧等减震设备，确实比木轮上直接安装车厢的中国马车舒服，却根本没有让皇帝看见。因为马车的驭座装饰漂亮且高耸，太监们一打听，原来是车夫的座位。车夫竟然坐得比皇帝还要高，那还得了，藏之唯恐不及，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帝看见。

　　皇帝对这些代表了当时科技成就的礼物并没有予以重视，却不妨碍他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他将礼物中的大批衣料赏给了大臣们，并特别声明是英吉利国贡品。他甚至对得到赏赐的大臣们没有在谢恩折中一再提及这些衣料是英吉利国的贡品很不满意。在乾隆58年，皇帝特别下旨要求：“谢恩折内自应将所赏物件系英吉利呈进之处叙明”，并点名表扬已经这样做了的官员，点名批评没有这样做的官员。官员们自然顺杆爬，大放谀词。长芦盐政徵瑞在奏折中写：“圣主至德如天，外夷闻风向化，吉祥好事甚多。”直隶总督梁肯堂则写：“英吉利遣使入贡，实为圣朝吉祥盛事。”

　　本来，得知马戛尔尼使团将来到北京的消息时，虽然英国已经是中国第一大外贸交易国，而当时的清廷上下，却根本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国家存在。马戛尔尼使团来到北京，在皇帝以及官员们看来，绝非是平等国家出使，而是蛮夷番邦来天朝朝拜，对于天朝的最大意义，不过是增加了一个属国。皇帝陶醉、炫耀的，主要就是又多了一个属国。

　　但马戛尔尼使团、英国以至当时的所有西方国家，在出使前，诚然还对中国保持着一些敬意——如马戛尔尼本人，本来被推荐任孟加拉总督，却辞不就任，而一听说能率团出访中国，立刻便欣然表示同意——但那些敬意，在出使之后，肯定烟消云散了。不主要因为所有要求被拒绝，而因为摸清了所谓天朝的底牌：难以想像的极端贫穷，弃婴处处；统治者暴虐不公，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没有保障；整个社会的道德沦丧……马戛尔尼总结说：“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自从北方或满州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那么，就不可能以谈判方式解决问题了。当时所谓天朝是不屑谈判的，而英国人，也渐渐不屑于谈判了。前者主要因为自我封闭、夜郎自大，而后者，越来越在相当程度上，在觉得所谓天朝不可理喻之外，不再认为对方有谈判的实力。枪炮声已隐约可闻。只是乾隆皇帝以及清廷上下，却依然在自欺欺人着，沉迷在天朝盛世的虚幻梦中。

　　47年后，公元1840年，在中国为道光20年，鸦片战争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