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20岁女孩的炫富网帖，引发中国红十字会“史上最严重的信任危机”。真相远未见底，危机根源更值得探究

　　□ 财新《新世纪》记者 刘长 | 文

　　家住豪华别墅、拎爱马仕包、开玛莎拉蒂跑车、骑德国纯种马、出行坐头等舱……网名“郭美美Baby”的20岁女孩郭美美，喜欢用带高清镜头的手机自拍、在微博等网络空间上发布生活点滴。

　　类似的网上炫富并由此引起网络口水，并不少见。可是，不一般的是，郭美美还以“中国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的身份出现。于是，一场源于网络围观的舆论风暴，以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的速度和势头，将具有百年历史的中国红十字会推向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风暴初起

　　风暴发端于6月20日。据《南京晨报》报道，扇动这场风暴的蝴蝶，乃是网友“新疆杨云”发布的一条微博：一个经过新浪微博实名认证的网友郭美美，年仅20岁就当上“中国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并且开着价值数百万元的跑车，住着亿万豪宅。

　　他怀疑郭美美的金钱来自人们的捐款，希望有识之士都转发。网友“殷立新”注意到了此条微博，稍加改编，冠上“网络质询令”的名头并予以转发。

　　随后，仅新浪和腾讯两家就有近50万条微博涌现。百度数据显示，关于郭美美的日均搜索次数从起初的3.7万，一跃到23.7万次。

　　籍籍无名的郭美美一夜爆红。

　　郭美美不是网上炫富的第一人。只是其“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的微博实名认证，“红十字会”与“炫富”之间的强烈反差，才引来控诉：“我们捐给红十字会的钱到哪去了？”

　　6月21日夜11时，郭美美首度在微博上回应称：她所在的公司“与红十字会有合作关系”，简称红十字商会，“我们负责与人身保险或医疗器械等签广告合约，将广告放在红十字会免费为老百姓服务的医疗车上。之前也许是名称的缩写造成大家误会。”

　　舆论对此辟谣信息的解读是：郭美美仍然坚持自己所在的单位是红十字商会，且和中国红十字会有合作关系。

　　随即，这一辟谣信息被删除。与此同时，有网友发帖指出：郭美美曾与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郭长江坐过同一架飞机、郭长江在微博上关注了郭美美等等。此后，各种相关的网友爆料消息，与各种澄清及辟谣信息轮番滚动。多数消息事后均被证伪。但由此引出的“郭美美事件”“水深局大”的公众观感，已经铸就。

　　6月22日，中国红十字会发布声明称：经调查核实，该会没有“红十字商会”机构，也未设有“商业总经理”职位，更没有“郭美美”其人。

　　同日，新浪微博官方宣布：郭美美原认证说明为“演员”，将认证说明更改为“中国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是其本人的申请，新浪微博未尽到严格审核的义务。

　　至此，对于郭美美的围观出现了分化：由于同郭美美在微博上言语往来的多为娱乐圈人士，且郭此前有过演员身份，“郭美美事件”开始被怀疑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炒作。

　　商红会起底

　　转机发生在“商业红十字会”的出现。有网友爆料称：中国红十字会下面有个“中国商业系统红十字会”(下称商红会)，商红会指定深圳天略集团做劝募。钱募到后，由天略集团和中国红十字会分成。更有不明来源的信息，指称郭美美与天略集团董事长丘振良有关联，引发坊间哗然。

　　至此，传统媒体纷纷介入，“郭美美事件”开始向纵深化发展。6月23日，《深圳晚报》派出记者，对位于深圳的天略集团进行采访。该公司承认曾参与2007年“红十字校园安全山西行”的活动，但此后并未再与红十字会产生关系，但否认曾参与网友传言的“开展垄断车体医疗药品器械广告”业务。

　　红十字会、商红会、天略集团、郭长江、丘振良……越来越多的机构和个人被牵扯进“郭美美事件”漩涡。而风暴之核心，聚焦于中国红十字会。

　　媒体人刘春的发言代表了这一阶段的舆论意见：“大家不是不放过一个炫富的小姑娘，而是正针对她背后那些利用慈善机构牟取不当暴利的商业组织，针对不透明不规范的慈善机构与慈善行为……”

　　至6月24日起，公众和舆论质问的核心，已经从“郭美美是谁”转换到“郭美美背后是谁”阶段。

　　处于风口浪尖的中国红十字会，继6月22日的声明之后，于24日再发声明，称当天下午，该会已就“郭美美事件”向公安机关报案，以维护红十字会的“合法权益和良好声誉”。

　　同日，商红会和天略集团也发布声明，其共同要点是：2006年至2008年，天略集团曾向商红会捐赠过“校园安全行动保险卡”，举办过一次附捐拍卖会。其间，天略集团拟和商红会共同策划“全国红十字劝募活动”，但是没有组织实施。此后，双方未进行过任何合作，更不存在善款分成。

　　但舆论风向仍对中国红十字会极端不信任。央视新闻频道《24小时》栏目在6月25日晚间的报道中，也追问郭美美身份，并向中国红十字会呛声，认为红十字会的声明缺乏令公众信服的证明内容，其有责任向社会“用事实来证明”。《人民日报》则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发声，指“郭美美”只是一个引爆点，根源在于人们郁积已久的不信任乃至不满，公众善心“伤不起”。

　　红十字会无法自证清白之际，一场关于“郭美美事件”的话语狂欢正席卷互联网：一名叫“姜鹏勇”的网友称自己冒死揭露背后真相，提供了大量图片和证据，极力强调“郭美美事件”之复杂；6月24日，甚至有抬头为“红十字商会”的发票流传于互联网；“郭美美在北京违规拥有两台车”，“郭美美在湖南老家有经济适用房”，郭与各种社会名流的关系等等。各种信息泥沙俱下、真假莫辨。

　　有舆论分析，“商业系统红十字会”简称为“商红会”，与郭美美此前自称的“红十字商会”名称有相似性。在网友就传说中的“红十字商会”等展开人肉搜索之际，媒体已悄然开始对商红会展开调查，部分关于其运作的隐秘故事，随之曝光。

　　据《南方都市报》等媒体报道，商红会成立于2000年，但迄今仍然未通过民政部注册，实际上由几家公司在运作。调查显示：一家名为“王鼎公司”的企业，几乎涉足了商红会的所有项目。王鼎公司全称是王鼎市场营销咨询有限公司，公司大股东、负责人王彦达则是商红会副会长王树民的女儿。王鼎公司的副总经理李庆一现为商红会的副秘书长。

　　与王鼎公司相关联的还有中红博爱资产管理公司和北京中谋智国广告有限公司，两家公司都曾自称中国红十字会的关系企业，与红十字会有过项目合作，如“红十字博爱服务站”项目等。

　　后来，王鼎公司给媒体发来的声明亦承认：从成立至2005年，商红会的办公经费和工作人员差旅费，均由该公司承担。

　　至此，关于整个事件的猜想渐趋一致：郭美美的真实身份，有可能是“王鼎公司”或者类似与商红会相关联的企业的负责人。但究竟是何企业，谜题待解。不过，这一怀疑，尚缺有力之印证。

　　红十字会的回应

　　沉寂四天之后，6月26日下午，郭美美连发三条微博，称自己“愚昧无知”、杜撰了“中国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的身份，并向中国红十字会与关心此事的网友致歉。此为自事发后郭美美第三次在微博上回应，调门较前两次更低，但于事无补。

　　被郭美美拖入漩涡的中国红十字会，屋漏偏逢连夜雨。6月27日，来自国家审计署审计工作报告披露，红十字总会2010年度预算执行和财政收支中存在多项问题，包括一份合同金额超出中标金额420.33万元的设备采购。

　　尽管红十字总会随后声明称，前述问题仅属于违反财政规程的“操作层面的问题”，“绝不存在任何贪污腐败和违法犯罪问题”，但是公众的记忆中有关红十字会种种“历史丑闻”的积怨还是一一被勾起。例如，2008年汶川地震救援期间的“天价帐篷”采购，2011年4月曝出的上海市卢湾区红十字会“天价餐费”等等。

　　多家媒体继续披露有关商红会运作以及同相关关联公司的业务，其间的紊乱与隐秘被展现与世人。

　　6月29日，《东方早报》曝出消息，青海省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法人代表尼玛，疑因“经济问题”在接受青海方面调查期间，突然死亡。这则新闻目前尚未有更详细的消息披露，却进一步刺激着公众的神经。

　　有人倡议，“在红会公开独立运作之前，拒绝给红会捐款”；甚至有曾经给红十字会捐过善款的个人，要求返还捐赠。有评论称，中国红十字会陷入“史上最严重的信任危机”。

　　6月28日下午，曾两发声明的中国红十字会，被迫召开新闻发布会，以图平息质疑。但仅有四五家官方媒体得以参会采访，发布会上提供给媒体的4000多字的新闻通稿中，竟有近一半是在介绍该会的权威性和光荣史。

　　对于“郭美美事件”，中国红十字会称：商红会设有会长、副会长、秘书长等职务，从来没有总经理的头衔。同时，根据商红会提供的情况，在其组织及其组织的各项活动中，都没有“郭美美”或“郭美玲”参加。

　　与前两次声明的效果无异，中国红十字总会的回应像是在一轮轮舆论压力推压之下的“挤牙膏”，并不解释商红会与有关企业的关联，更刺激了舆论的怀疑升级，得到的仍是板砖一片。红十字会再次被斥为“装傻”。

　　危机之时，6月29日，中国红十字会秘书长王汝鹏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大呼冤屈，称：郭美美事件引起公众强烈反感，实际上是公众仇富、仇贪的情绪体现，是公众对社会现象不满的集中发泄，“公众的愤慨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很冤屈”。

　　在谈及红十字会和正被媒体调查的商红会之间关系时，王表示：准确讲，红十字会和商红会不是领导关系，是业务指导关系。

　　6月30日，凌晨3时，商红会副秘书长、王鼎公司的副总经理李庆一致电包括财新《新世纪》在内的多家媒体的记者，宣布因故取消原定召开的通报会，但提供了一份《王鼎公司与商业系统红十字会的来龙去脉》的说明函件。

　　该函件解释称，2000年，王树民策划了在大中型零售企业安装“顾客紧急救护系统”项目。由中国商业联合会向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提出申请成立中国商业系统红十字会，由王树民担任中国商业系统红十字会兼职副会长。函件承认了王树民和王彦达父女关系，但声明王鼎公司和郭美美没有任何关系。

　　为了弥补商红会人员和经费不足，王树民于2001年成立了北京王鼎市场营销咨询有限公司。而中红博爱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正在实施由中国红十字会总会主办的全国红十字万站进社区项目，该项目正在北京、天津、青岛等地实施。李庆一称，这种做法是“探索公益事业的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化模式”。

　　在此之前的27日凌晨1时，郭美美从深圳返京，在万众瞩目之下降落北京首都机场，遭遇网友围堵。诸多镜头指向这位戴黑白帽、手持白色IPHONE的年轻女孩。有人注意到，其爱马仕的手提包被低调藏入一白色塑料袋内。惟有塑料袋上一行字——“头等舱专用衣袋”，依稀能透露出其身份之不凡。

　　而据相关媒体报道，应中国红十字会总会的报案，北京警方已经对郭美美事件正式立案，案由为“郭美美虚构事实、扰乱公共秩序”。而郭美美本人是应警方要求从外地返京接受调查的，目前此案属于治安案件调查范畴。

　　此时，郭美美仿佛已经成为必须出面“解铃”的“系铃人”。而一番网络围观的狂欢之后，网友对事态主角之一的郭美美，态度也出现了微妙的转向，骂声中出现了不少同情乃至“褒奖”。甚至有人戏谑地拿她与电视剧《潜伏》里的翠平相比，称其“卧底”揭出了与红十字会有关的“黑幕”一角。

　　然而，真相远未见底，郭美美承担得起引发这场危机的责任吗？

　　投资人薛蛮子(微博)在微博里追问说，“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就能毁了红十字会几十年的名声？！不怪周幽王而怪褒姒，不赖明皇反说杨贵妃是祸水？”

　　财新《新世纪》记者叶逗逗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