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璐
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陈德霖的办公室位于国际金融中心88楼,高入云端。
接受本报专访前数天,陈德霖刚刚从莫斯科推广香港离岸人民币业务归来,人民币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人民币的流动,就像子弹在飞,始终要落地。问题是飞了多远,绕了多少圈,才回到内地。”陈德霖说,“离岸市场的融通活动一定要发展起来,不过必须有一个桥梁来联系在岸市场与离岸市场,否则资金出来之后如果回不去,离岸市场的发展就会很困难。”
谈及人民币外商直接投资(FDI),陈德霖表示,个案审批始终没有整体规则的确定性那么高。现在中国人民银行和商务部,以及有关部委正在研究人民币FDI的正式管理办法,希望今年之内可以出台。
其实,去年下半年以来就有一些个案试点的人民币FDI项目获批,央行在今年6月份发布了文件,当中明确了个案试点的一些程序。
由于人民币FDI将替代部分外币FDI,有专家预计,在人民币FDI政策正式化之后,将对香港离岸市场的发展产生更大的推动力。如果中国每年约1000亿美元的FDI中有20%由在香港融得的人民币进行,那么香港离岸市场上每年创造的人民币债券或贷款等资产可达1300亿元,接近目前香港人民币债券的全部余额1000亿元。
现年56岁的陈德霖于2009年10月就任香港金管局总裁,正是金融海啸之后国际金融市场面临大变革的时代,对于银行风险管理的重视程度大为提高。
2010年,香港银行业的贷款总额增加9400亿港元,增幅达29%,主要由物业贷款,以及内地非银行类客户贷款的需求带动。今年第一季度,贷款增速的趋势持续,其中,非银行中资企业贷款额增长11%至1.80万亿港元。借款人主要是内地大型国有企业、红筹公司或其附属公司,或由省或市政府拥有的公司。
陈德霖表示,通过对银行审查发现,银行在贷款时的风险管控并没有放松,而那些借给内地企业的新增信贷,其中60%是有担保或有抵押的借贷。
人民币“外循环”论证
《21世纪》:你刚刚在莫斯科路演回来,那边的企业和银行对于人民币结算服务的反应如何?
陈德霖:中国的双边贸易,特别是与新兴经济体之间的贸易增加得很快。我们做路演,就是让海外的企业和银行认识到结算的渠道,以及用人民币结算的好处。我们到俄罗斯路演效果很好。中俄贸易额在过去10年中增加了6倍,去年达560亿美元。现在中俄商定的目标是2015年前达到1000亿美元,2020年达到2000亿美元。要达到这个目标,其中一个重要配套,就是大力促进双方贸易中更多使用人民币和卢布。
中国在2009年7月推出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的安排,去年上半年,以人民币结算的贸易只占总体贸易额的0.7%。但这个比例在2010下半年已上升至4%,在今年第一季更升至7%。香港是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最重要的平台,通过香港银行进行的人民币贸易结算的金额,在去年占全国人民币结算额七成以上,在今年第一季超过八成。
我要强调的是,香港做贸易结算是没有专利的。香港的人民币清算平台是跨境贸易结算支付的两个渠道之一。另外一个渠道是境外银行通过内地的代理行,为其客户做跨境的支付业务。这两个渠道没有排他性,可以同时使用。
香港企业收取内地的人民币,超过香港支付给内地的人民币,两者的差额沉淀在香港,这是香港人民币企业存款的主要来源。去年初香港有600亿元的人民币存款,大部分是个人户口存款。去年6月之后,企业人民币存款不断增加,到今年5月,香港人民币总存款是5400多亿,大约三分之一来自个人户口,三分之二来自企业户口。
《21世纪》:人民银行在6月份首次公开明确了外商直接投资(FDI)人民币结算的个案试点的一些程序,你觉得人民币FDI试点的透明化对于推动对香港人民币业务,以及缓解香港人民币存款多而产品不足的瓶颈,有什么帮助?
陈德霖:关于人民币投资,内地企业境外直接投资可以用人民币(即ODI)的办法在今年1月已经出台,我觉得需要一个推广过程,要看接受投资的地区,对于使用人民币的看法。
人民币FDI就不一样,投资的地方是内地。以前FDI主要用美元,去年全年全国FDI有1000亿美元,现在允许人民币直接投资,省却了结汇过程,也减低了兑换成本,对于企业来说就降低了汇率风险。
现在人民币FDI是个案审批,企业可以向人民银行申请,也有很多案例获批,比如合和公路发人民币债,在内地投资基建项目;麦当劳发人民币债,用于在内地拓展业务。当然,个案审批始终没有整体规则的确定性高。现在人民银行和商务部,以及有关部委正在研究人民币FDI的管理办法,希望今年之内可以出台。
《21世纪》:去年以来,香港市场一直在讨论人民币如何回流内地的问题,比如“小QFII”,这是人民币在内地与香港之间的循环。不过有观点认为,香港要做离岸市场,需要有消化能力,把人民币留在本地,并形成香港与境外之间的循环。你如何看待这两种循环?
陈德霖:人民币用跨境结算等方式走向国际化的第一步,一开始境外是没有人民币流通的,所以必定是流出多于流入。沉淀下来的人民币资金能否形成外循环而不流入内地呢?在理论上看,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美元的离岸业务很发达,业务量很多,但在伦敦、法兰克福、香港等地绕了几圈之后,最终的结算还会回到美国本土。
其实人民币的流动,就像子弹在飞,始终要落地。问题是飞了多远,绕了多少圈,才回到内地。国家开发银行贷款给委内瑞拉的项目就是一个好例子。这个项目涉及人民币和美元,人民币部分大约为700亿元,部分由国开行香港分行通过发存款证、债券等,利用香港的人民币资金池来融资。集资之后借给委内瑞拉的发展银行,“子弹”飞到南美洲了。
委内瑞拉拿到人民币之后,将资金贷给当地的石油公司,用来支付到内地购买中国生产的设备,包括油船等。同时,根据相关的石油供应合约,委内瑞拉出售石油,部分收益会收取人民币,而这些人民币将用于偿还国开行的贷款。
以前境外一些地区会用美元来做日常支付的硬货币,取代了当地货币,即所谓的“美元化”,美元在这些经济体中可以不断循环。但是目前并没有看到人民币在在境外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因此,目前人民币不能在境外某个地区沉淀并自我循环,需要飞回内地。
在外循环中,境外企业必须有可以使用人民币的途径。比如,有些境外企业,在贸易结算中收取人民币,不一定要用于投资设备,如果想投资于人民币金融产品,那么就有可能投资于在香港发行的人民币债券,比如Volkswagen(大众汽车)的债券,而Volkswagen又会把这些资金用于其在内地的发展。因此,外循环不会是一个永恒的自我循环,通过中介融通活动,最终会回到内地的在岸市场。
因此离岸市场的融通活动一定要发展起来,不过必须有一个桥梁来联系在岸市场与离岸市场,否则资金出来之后如果回不去,离岸市场的发展就会很困难。
香港非人民币唯一离岸平台
《21世纪》:目前内地不少银行都在考虑去香港发行人民币债券,包括次级债和短期债。你觉得香港人民币债券市场的容量能够承受吗?
陈德霖:离岸市场的融资成本低,吸引力大,但是不代表内地企业和发债体都可以在香港发债,主要是跨境审批比较严格。目前内地的发债体限于金融机构,额度需要内地方面审批。在香港的人民币债市,发债体很多是外国企业,一部分的发债资金回到内地使用。
从香港自由市场的角度来看,只要符合有关法规,就可以来发债,发债时间、息率等均由市场决定。但如果发债募集的资金要汇入内地,就需要内地方面个案审批。去年有16个发债体在香港共发行358亿元的人民币债券。今年前5个月有28个发债体,在香港共发了280亿元人民币债券,估计今年的发债额肯定会远远超过去年。
《21世纪》:香港在建立人民币离岸市场方面遇到的最大障碍是什么?新加坡与伦敦都希望成为人民币离岸交易中心,你如何看待未来的竞争?
陈德霖:人民币业务是一个全新的事物,没有太多的先例可以参考。有人说美元国际化是个例子,其实在1945年二战之后,在欧洲重建的背景下,美元当时是一枝独秀。后来又有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变成全球的支付、储备和流动货币,使用非常广泛,因此在美国本土以外使用美元是很自然的事情。
美元在本土的流入流出,在资本账项下和经常账项下基本没有管制,只是因为税务方面的规定,让很多人在生意上的融通活动选择在美国以外的地方来做,因此促进了美元离岸市场的发展。
而人民币不一样,目前人民币基本在境内使用,在2009年以前,跨境的使用不多。现在人民币未能完全自由兑换,资本账项下还有很多管制。所以我们需要自己摸索出路,稳妥的做法是一步步慢慢来,循序渐进、风险可控。
香港的人民币企业存款中,到今年5月份企业的人民币存款中有16%是海外地区的企业的人民币存款。不过,有些企业由于时差、地区等问题,不一定来到香港,可以使用当地的银行来进行操作,所以离岸人民币业务会在新加坡、伦敦、纽约、法兰克福等地开展,发展速度就要看其客户群有多大。
香港的人民币清算平台,可以支援海外其他地方的离岸人民币业务,我们的目的不是让香港成为唯一能做人民币离岸业务的平台,香港可以支援其他地方的人民币业务的开展。
内企贷款风险可控
《21世纪》:2010年,香港银行业的非银行中资企业贷款总额升至1.64万亿港元,增幅达62%。在今年第一季,非银行中资企业贷款额也增长11%至1.80万亿港元。如何调控香港银行的贷款总额快速增长的问题?在内地银根收缩的情况下,内地企业到香港借贷,会不会把内地的信贷风险转移给香港的银行体系?
陈德霖:去年和今年第一季度,来自内地企业的美元需求很强。香港银行的信贷增长快于存款增长。信贷方面有香港本身的房地产方面的需求,内地企业对美元的需求也很大。香港是美元的大集散地,一直以来,外币存款占香港总体存款的一半,其中主要
是美元。美元过去的使用率不高,没有什么直接出路,很多通过国际银行同业,或通过母行贷出去。
作为金管局,我们会问银行,向内地企业借出这些钱时,信贷风险管理是否有放松?金管局的同事到银行审查,暂时发现并没有放松。那些借给内地企业的新增信贷,其中60%是有担保或有抵押的借贷。
内地企业在香港借贷主要有几种方式。第一种,是内地企业开设人民币存款户口,把内地的人民币存款作为抵押,向香港的银行借美元,因此美元贷款有等值人民币存款作抵押。第二种方式,是内地企业与内地中资银行有业务往来,内地企业向香港银行借美元,由内地的中资银行作出担保,如果这笔贷款未能偿还,中资银行会对此作出承诺。
另外的40%对内地企业新增贷款,部分也是有其他形式担保的。
因此,香港银行业的信贷风险管理并没有放松。由于去年到今年第一季度,贷款的增长速度快于存款,使得美元和港元的贷存比率上升,特别是美元的贷存比,原来只有三成多,存款使用率偏低,现在上升到约六成。而港元的贷存比到今年4月上升到八成。
贷存比的上升,对银行的流动性造成压力。所以我们在4月11日发信给各家银行,要求它们检视自己今年余下几个月的业务计划,包括存款增长、贷存比指标等。5月底我们也发了电邮给各家银行,要求银行进行压力测试。
《21世纪》:4月份要求银行做的业务计划,以及5月份要求进行的压力测试,银行方面的回应情况如何?
陈德霖:4月初要求银行重新检视的业务计划,4月底银行就上交给我们了。这些业务计划显示,整体上各家银行收紧了2011年余下时间的业务发展速度。当然,也有参差。有个别银行表示,未来其贷款业务发展得快,不过存款增速也会很快。从金管局的角度看来,银行对于存款增长的看法是否过分乐观?我们需要做进一步的研究。但是这些业务计划未能全面反映金管局的要求,我们想知道,如果产生存款流失的情况,对银行的流动性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所以要求银行进行压力测试,从2008年第四季度雷曼倒闭之后到现在,香港的新增存款(港元+外币)共一万三千亿港元,假设在某种情况下,新增存款减少一半,即6000多亿港元,对银行的流动资金的影响有多大,是否能应付?压力测试的结果也陆续回来了,有部分银行还没做完,我们会跟进各家银行的情况。
《21世纪》:越来越多香港银行在内地拓展业务,你觉得在此过程中,应该如何控制风险?
陈德霖:宏观经济的变化会影响到客户,从而影响到银行贷款的质量。不过不同地区会有不同的监管。每家香港银行都有自己的策略,来自不同的地区,会继承其总行所在地的监管要求和文化。
我们监管香港银行,如果香港银行在内地成立分支机构,我们对其所有分支机构的监管水平是一样的。内地银监会也有要求,如果香港金管局与内地银监会的要求不同,或者某些是香港的特殊要求,则银行需要跟随较高的监管要求来执行。
比如,香港银行贷款给内地企业,内地银行是否会要求企业先把人民币存款放在银行账户作为抵押,然后才会借出美元?我没有看到内地普遍有这样的做法。而某些香港银行就有这样的信贷要求。再如,内地银监会对于银行贷存比的要求是75%,香港在内地的子行也要遵守,而香港地区对于银行的存贷比就没有特别划定一个界限。
《21世纪》:去年各成员国就巴塞尔委员会提出的《资本协定三》达成一致意见,改革了银行最低资本要求水平。你如何看待资本要求的提升对香港银行业的影响?
陈德霖:《资本协定三》对全球不同的银行影响各异,但香港注册银行一向较保守,並惯于维持较高的资本充足比率,本地注册认可机构的综合资本充足比率在三月底达到16%。《资本协定三》除了对资本充足比率的要求外,还收紧了对资本的定义,即有能力对冲亏损的资产才能当做资本,这是合理的要求。因此,对于一些外国银行来说,集资的压力会较大。
香港银行的资本主要靠一级资本,二级资本较少。香港经历了1997-1998年的金融危机,有些经济体的银行体系当时几近崩溃,香港也受到很大压力,但是挺过来了。经过10年的休养生息,自卫和自保的能力大大增强。2008年金融海啸这么大的风浪冲击,香港的银行体系总体上没有出现大问题,市场维持信心。
楼市风险加剧
《21世纪》:过去一年来,金管局与香港特区政府其他部门一起推出了多轮为楼市降温的措施,你们最担心哪些问题?现在来看有关措施的成效如何?
陈德霖:6月10日推出的是第四轮措施。因为楼市的上升周期在延续,房地产的泡沫风险在增加。我们采取了审慎监管的措施去减慢周期的上升速度和规模。我们的政策范围不是针对楼市,而是使银行在信贷风险方面的保障更高。
有人说,你们出招没有用。他们不明白,我们的出发点是防范银行信贷带来的银行体系风险,而影响楼市价格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土地供应、居民收入变化、外在环境等,不是单纯楼市按揭的成数变化能影响。香港的物业相关贷款占整体银行贷款的比例相当高,所以我们要特别小心。
影响市民对楼市预期的因素,就是对于利率风险的预期和管理。因为国际宏观金融环境的作用,美国量化宽松,全球其他地方都感染到其副作用,大量的流动资金、极低的利率,以至于在一段长时间内,香港的利息和按揭利息都非常低。一些香港的新做按揭的利息为一厘左右,所以大家会觉得可以负担得起,也使得楼价有上升的动力。
比较1997年的楼市按揭利息,当时一般都超过10厘,而现在是1厘左右,所以现在的利息风险比1997年更高。在1997年的楼市泡沫破灭之后,楼市碰上减息周期,连续几年减息。现在就不会这么幸运了,因为往后的发展一定不会减息,只会加息。
另外,即使美国的加息周期还没有开始,香港因为信贷增长快,银行在3月份开始调整贷款利息,新做按揭利息已经调高,从HIBOR加1 厘调高到加1.5厘至2厘。现在一些银行的存款利息也在提升,因为部分银行发现自己的贷存比率较高,需要吸收更多存款来支持贷款增长。
所以我不断提醒香港市民,国际宏观形势是不正常的,不会长时间维持,一旦加息周期到来,利息回复正常,就不可能是1厘利息,所以要审慎管理他们的贷款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