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江

　　冰岛人说：“世界历史缺少了冰岛这一章节，其实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改变。”孤悬海外的冰岛虽然与欧洲大陆重洋远隔，却因为一种共通的精神血脉，在人类的文明史册中，依然占据着独特的一席。无论是记载在羊皮纸页上的《萨迦》诗篇，还是传唱在荒原暮色里的维京战歌，都让这座冰火交融的极边海岛，成为北欧神灵与武士们共同护佑的传奇乐土。

　　北欧神话的一泓倒影

　　踏上冰岛的土地，恍若回到了久违的西藏高原。虽然海拔不高，但清朗的朔风寒意浸人，低垂的云脚下是苍黄杂色的苔原，绵密的地衣渺然望不到边际，荒凉无匹的地貌如同世界的尽头。直到走入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在简洁得近乎简易的市区里，才能感悟到人的刻意存在。从任何意义上说，冰岛仍是一个弥漫着边疆气息的人类堡垒，大自然掌控生杀的力量，精灵出没在岩间泉畔，而古老的神话依然滋生在人力不可企及的荒野深处。

　　“冰岛人是北欧维京人的后裔，我们的历史也正是维京武士远航天涯、寻找家园的历史。”冰岛国家博物馆的学者厄尔娜说，“从公元9世纪挪威航海者在冰岛的海滩上登陆，将人烟播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冰岛就成了一片人神共居的世外桃源。祖先的勇武与开拓精神，不但让26万维京后裔生息于此，还留下一篇篇久已失传于欧洲大陆的史诗神话。冰岛当然是世界的边缘，但历史一次次证明：古老文明的火种却往往存活于遥远的边缘地带。”

　　冰岛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文物，再现了维京定居者从早期筚路蓝缕、艰苦图存到晚近民生富足、共和独立的历史全景。然而，冰岛人最珍贵的文化遗产：上百部薄厚不一、纸页斑驳的《萨迦》古抄本，都保存在市区内的另外一间陈列馆内，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诉说着往昔的传奇。《萨迦》原本是北欧维京人在火塘边、盛宴时聆听的诗篇，口耳相传，弦歌相颂，并无固定的书面文本。直到维京人皈依基督教两百年后，剽悍勇武的海盗精神已近湮灭的时候，冰岛的修士们才将其写在羊皮纸上，几经辗转誊抄，终于以书卷的形式留存至今。

　　《萨迦》是北欧古代历史与神话的一泓倒影。那些曾在基督教舶来之前威名远扬的众神：神王奥丁、雷神索尔、战神提尔……都曾是维京人信仰的依托。性情强悍的北欧神祗勇武地护卫起天界与人间，他们招揽战死者的英灵，枕戈待旦，时刻准备与毁灭世界的恶势力战斗。因此维京武士随时乐于在征战中献出生命，让他们的灵魂在戎装仙女的陪伴下，迈入奥丁神以长矛和盾牌修筑的“英灵殿”—瓦尔哈拉宫。

　　《魔戒》来自北欧神话

　　“奥丁是战争的主宰，也是商船的守护者。”萨迦博物馆的讲解者玛利亚告诉我，“这正是维京人的双重信仰：当他们寻找到贸易伙伴时，便公平地与之交易。如果遭遇的对手没有通商的价值，他们就用战斗和劫掠来解决问题。”这些黑白两道通吃的航海者曾经叱咤欧洲，所向披靡，他们的后裔不但登基成为英国的王室，而且建立了强大的俄罗斯帝国。

　　当维京人的战船终于消失在历史的天际线外，“上帝的荣光”覆盖了北欧众神的尚武豪情，若干个世纪以来，带有“蛮族”和“异教”血统的维京文化陷落在基督教的汪洋大海之中，寂静无声地潜藏在冰岛修道院的羊皮书卷里。直到近几十年，欧洲各国纷纷兴起了维京文化的复兴热潮，20世纪最重要的魔幻小说《魔戒》，便是精通古代欧洲语言的英国牛津大学教授托尔金，以北欧神话为蓝本创作的煌煌巨著。曾经澌灭千年的北欧“海盗”再度粉墨登场，冰岛也成为当代维京人每年聚众欢宴、传习技艺的一方圣地。

　　位于冰岛北部的小镇卡拉盖特名不见经传，如果不是一夜之间，小镇郊外的草地上搭建起一圈白色的帐篷，凭空出现了上百名奇装异服、怒发虬髯的不速之客，此间庸常平静的生活绝不会被猝然打破。“我们是维京文化的传承者，北欧海盗的精神后裔。”这些人的首领—丹麦老汉绍尔特说，“我们来自丹麦、挪威、英国、波兰，当然还有冰岛本地人。我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热爱维京人的古老传统，并希望我们的孩子们也能够了解祖先的故事。”

　　冰岛的夏至长昼不夜，正是北欧神话里光明之神巴尔德尔主宰世界的日子，一年一度的维京海盗节就此拉开帷幕。隆隆的战鼓声和高亢通灵的歌喉招来镇上好奇的孩子们，一柄木剑和一面绘着兽纹的木盾，让他们转瞬成为一千年前的维京少年。好戏开锣，一群强壮的北欧汉子呼啸入场，在草坝上演练维京人热爱的健身游戏。其中一种类似中国孩子玩的“老鹰捉小鸡”，只是经这些彪形大汉奔跑往返，就好像蜿蜒的巨蛇一般。他们更擅长的游戏是将彼此压倒在地，再挣扎着从对方铁钳般的臂弯里抽出身来，同时发出愤怒的吼声。维京女子也有她们喜爱的项目，两人头戴马头面具，遮住双目，双手抡起沙包向对方抽打，倘若迷失了方向，各自朝着虚空猛砸一气，便会惹来观众的哄笑。

　　“维京游戏单元”的组织者是一位学者模样的冰岛人萨基：“古时的维京人酷爱各种竞技游戏—当然，是在他们没有外出掳掠的时候。”萨基扬起圆圆的面庞，微笑着说，“这些游戏充满了对抗性和实战性，实际上是海盗们战斗之前的热身训练。很多维京游戏早已失传，或者只在文献中略有描述。我们努力发掘和复原出三十多种游戏，有些太过激烈，只能由成人来表演，但大多数却深受孩子们的欢迎。”

　　的确，脸上涂满花纹的小武士们在海盗节的“维京学校”里受到了严格的训练。他们依次用手中的木剑敲击导师的盾牌，再在剑客们的指点下演练攻防的技巧。粗通武艺之后便开始捉对厮杀，这些从小生活在温室里的孩子迸发出血脉中潜流的野性，甚至把凶悍的“大盗”们追打得落荒而逃。

　　豪情万丈的海战生涯

　　“今天的孩子其实被剥夺了许多天然的乐趣。”来自英国的维京战士约翰训练着两名兴奋的冰岛男孩，“他们整日坐在电视前，吃着垃圾食品，丧失了生命的活力。我们的训练不是让他们奉行暴力，而是要他们懂得生存有时要靠自己的双手，要学会忠诚、合作以及勇敢无畏的精神。”

　　根据史书的记载和发掘的文物，维京人除了航海、耕作与掠夺之外，还是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他们雕琢的饰品享誉古代欧洲社会，刻木冶炼、制造兵器更是别具匠心。当代的维京文化复兴者热衷于继承祖先的工艺遗产，回归到质朴的手工时代。从身上的袍服、手中的刀斧，到用整根原木雕刻的奥丁神像，这些出现在海盗集市上的维京匠人，骄傲地展示着他们的传统技艺。

　　一位须发雪白的老者坐在毡垫上，沉醉地镌刻着怀中一块长方形木板，上面是北欧众神的形象和古老的如尼文字。“我是哥本哈根维京组织的首领。”老人拉起衣襟，上面缀着一枚金质的小斧，标志着他的领袖身份，“我们的组织主要研究和制造维京时代的投石机，也就是火炮发明之前，北欧海盗们用来攻城略地的大型战械。”虽然复原投石机不再是当代顶尖的高科技项目，但老首领显然自得其乐：“我们当然不会拿造出来的古老武器发动战争，毕竟今天已经不再是巨舰横行的维京时代了。不过，自从枪炮发明之后，我们已经遗忘了多少精彩的战争技艺？难道不应该让这些曾经辉煌过的大型冷兵器重见天日吗？”

　　虽然伟大的投石机没有在冰岛小镇上炫目登场，但随着一声声呼啸和怒吼，几十名大刀阔斧的维京武士冲到了草场中央，准备进行一场古典时代的生死鏖战。据说在维京时代，当两船海盗在汪洋中狭路相逢，便会将跳板搭上敌船，各自列阵，逐个走上跳板与对方的武士单挑独斗。没有谁会在这样的致命厮杀中犹豫畏缩，因为死者的灵魂将奔赴大神奥丁的英灵宝殿，而临阵脱逃的懦夫却从此生不如死。海盗节上的维京武士们虽然不再有性命之虞，但挥刀柝盾的时候却毫不手软，厚木打造的盾牌被砍得碎屑飞溅，刀光剑影不离对手的胸腹要害。不出半个时辰，“尸横遍野”的沙场上只剩下两名强者在作最后的搏杀，正当四围的看客们屏息观战的时候，他们却忽然改了主意，勾肩搭背地去小镇的酒馆里喝酒去了。

　　“各国的维京武士都是无比忠诚的伙伴，这也是我加入维京社团的主要原因。”来自英国的刀斧手亚历山大掸去身上的浮土，又拉起刚刚被他“砍杀”的敌人—波兰武士菲尔斯。“我们热爱古典时代的搏击术，也向往那时豪情万丈的海战生涯。虽然晚生了一千年，但我们都觉得自己属于那个逝去的时代。当我们发现有更多的志同道合者，便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像昔日的维京武士那样彼此忠诚、同舟共济。”

　　虽然在冰岛小镇上亮相的“维京武士”来自五湖四海，但三杯蜜酒、两片烤肉，再加上先前的一场刀兵对战，便让他们彼此亲如兄弟。午夜的日光斜照在荒凉的海滩上，熊熊点燃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乱发飘飞的迷离面孔。乐师们敲击着手鼓，放纵几名吟游歌手出魂的哼唱。当涌动的潮汐宣告又一个黎明降临之际，空无一人的乱石滩上只余下维京武士不灭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