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吴丰恒  发自山东单县

　　近日，六起国土部“挂牌督办”案件公布，违法行为涉及大量土地，触目惊心。遗憾的是，关于这些案件公众能获知的只有梗概，这些违法案件是怎样发生的？被督办案件进展如何？这些违法案件对涉及到的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每日经济新闻》今起陆续刊发从各地发来的调查报告。

　　山东单县，位于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四省交界之地，昔日曾为抗日战争时期的战场。地处平原，土地肥沃，盛产小麦、玉米、棉花、山药等农产品。单县政府网站显示，该县系“国家商品粮基地县”。

　　然而，直到国土资源部点名通报单县政府违法批地，人们才将这个农业发达县与违法征收农民土地联系到一起。这一切，与“2010年城区3号”土地有关，与“凤凰城”项目有关，与被拆迁的徐庄有关。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进一步调查发现，单县于2010年2月大上工业、房产开发项目，征地、拆迁风暴席卷城区、乡镇。仅张知楼一个村，就有285名村民签字、按手印，代表全村1500名村民，反映“非法征地1700亩”，其中基本农田1200亩。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十九条规定“严格保护基本农田，控制非农业建设占用农用地。”

　　对于上述质疑，当地国土局负责人声称，此宗土地开发有合法手续，然而，当《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试图进一步了解情况时，却再也联系不上这位负责人。

　　国土资源部督办 “单县政府违法批地”

　　2011年4月18日，国土资源部宣布挂牌督办六起违法违规案件，其中，“单县政府违法批地”名列第二。

　　通报显示，“2010年2月，经山东省单县政府批准，单县国土资源局将336.4亩集体农用地、596.1亩国有建设用地一并挂牌出让。此案涉及单县政府违法批地问题。”集体农用地、国有建设用地两项相加，共计932.5亩。

　　记者调查到，2010年1月10日，单县城市建设规划办公室下发了一份编号为“单规条[2010]003号”的文件。文件显示，一块名为  “2010年城区3号”(以下简称“3号”)的拟出让土地被规划为“用地面积932.5亩”。

　　根据《土地管理法》第五十三条，以及山东省实施的《土地管理法》办法第二十四条，要批准932.5亩土地，必须经由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然而，2010年2月2日，单县人民政府发出“单政复[2010]2号”文件，批准县国土资源局将“3号”地的使用权以2.3亿元底价挂牌出让。

　　此系国土资源部督查“单县政府违法批地”的由来。

　　2010年3月5日，“3号地”由单县广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广诚房产”)底价竞得。2010年5月21日，广诚房产取得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规定用地项目名称为“凤凰城”，用地性质为  “商住”，用地面积为621672平方米(约942亩)，以上规划面积涵盖单县东郊行政村下属的徐庄村村庄，以及农用地。如果要建设凤凰城，则势必要拆除徐庄村原有的村庄、征收农用地。“失去了耕地保障，群众怎么办？”徐庄的村民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

　　在一份由村民提供并写着“全体村民不同意非法占用仅有耕地”的文件上，徐庄总共216名村民中，有180名签了字，并按了手印。

　　起初，陈南(化名)、段修(化名)等村民代表多次去找县政府反映，均无效果。后来，陈南又向县法院起诉有关部门违法征地，“一直没有立案，到菏泽也没有立案。”无奈之下，陈南只好“打‘拆迁许可证’的官司”。

　　2010年6月17日，广诚房产获得了由单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颁发的房屋拆迁许可证，该证件显示：拆迁实施单位为“单县舒安城市拆迁有限公司”，拆迁面积包括建筑面积和占地面积。建筑面积非住宅5000平方米，住宅75000平方米，共计121亩。占地面积为125513平方米，共计190亩。

　　陈南将单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告上了法庭，认为该局颁发的拆迁许可证违法。陈南聘请的律师李岫岩在代理状中写道：单县政府批准单政复[2010]2号文件系超越审批权限，违法批复挂牌出让。然而，单县法院没有支持这一申诉，判陈南败诉。

　　就在村民们不断向上反映，征求县法院立案违法征地的时候，“强征”土地却开始了。十多名村民至今仍可以回忆起强制丈量土地时的细节：刚开始，对方用尺子量，村民夺尺子；对方于是换做钢丝，村民又手挽着手，用脚踩住钢丝……

　　4月23日，陈南向记者出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长满麦苗的土地，另一张是正在盖高楼的凤凰城工地，“两张照片都是同一块地，那47栋大楼就盖在这块麦田里。你看下前后对比吧，麦苗才刚刚泛青……”

　　当晚，《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致电单县县委书记。不过，该书记以工作忙为由没有透露更多信息。记者随后又致电单县分管国土资源、城市规划、住房和城乡建设的副县长，他只对记者表示，“国土部、省里都派人来了，已经在整改”。

　　在单县居民风传国土资源部领导进驻单县的时候，记者在单县各处走访，部分工厂园区和被“圈起来的空地”外，有围墙被推倒的痕迹。不过，4月24日，记者探访园区已经长上野草的健泰工业园时发现，在一段被扒掉一半的围墙边，三四名工人正在作业，重新建起围墙。

　　另一个“凤凰城”？农田里挖出了人工湖

　　“和‘凤凰城’比起来，张知楼、万隆国际批发城这些地方才是真正的‘凤凰城’”，村民徐女士向记者表示。

　　事实上，从2010年开始，单县政府上了十多个大项目。签发日期为2010年2月22日的“单办发[2010]11号文件”显示，由多名副县级领导干部牵头，单县组建了十七个重点工作、重点工程指挥部。

　　4月24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绕城一圈，实地查看单县周边的建设情况。

　　张知楼村位于舜师路与君子路交界处，距离凤凰城仅约一公里的距离。在张知楼原村庄和土地的旧址上，政府新办公大楼、县法院、县检察院、环形湖、人工河等气势恢宏的工程拔地而起。“(这些)都是在大田地上开挖、垒建的。”村民们告诉记者。

　　村民代表王晓军(化名)向记者提供了一份由4个队285人联名签名、282人按上手印的文件，反映土地被强制征占问题。王先生告诉记者，“张知楼村仅被强征的基本农田就有1200亩。耕地有500亩。现在农民已经没有了一分土地。”

　　行至单县北外环、西外环交界口，单县标志性建筑“万隆世纪广场”映入眼帘。距离它不远处，即是万隆国际批发城。

　　万隆国际批发城的喷绘广告照片显示，其规模为1200亩，开发商系单县万隆置业有限公司。该喷绘广告照片还显示，万隆国际批发城系商住综合体，包括综合性专业市场、高品质住宅小区。

　　“整个万隆国际城，都建在农民土地和村庄上。”附近村民向记者反映。

　　记者在万隆国际批发城平面图上看到，整个批发城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在万隆路以北的部分，其东面标记为住宅区，即万隆开发的商品房，记者实地查看后发现，这是一片拆迁后的废墟，村民们表示，这些废墟在2011年3月前曾是四里埠村。在万隆路以南的部分，依次是万隆数码城、服装城、食品城，据了解，这里在“2010年农历8月15日”前还是陈柳行村的房屋和农田。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发现，不仅单县城区在大规模征地搞开发，单县某些乡镇也同样如此。在李田楼乡中心路一侧，就有许多大工地。工人在这些原本是田地的地方盖上了商品楼。甚至，工地上楼房与楼房之间，还可以看到农作物。

　　“李田楼乡(建设)总共规划有3平方公里的面积。倾全县之力，每个乡镇都参与了(李田楼乡)建设。”李田楼乡中心社区书记告诉记者。

　　根据《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五条，“征收下列土地的，由国务院批准：(一)基本农田；(二)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三十五公顷的；(三)其他土地超过七十公顷的。”然而，张知楼村及土地1700亩，共计113.3公顷；万隆国际城1200亩，共计80公顷，均未经国务院批准。

　　4月26日，记者就张知楼村、万隆国际城土地征用是否有合法手续问题致电单县国土资源局局长，该局长称，“都有合法手续。张知楼有，万隆国际城有一部分是建设用地。”但当记者希望进一步了解情况时，却无法再拨通电话。

　　“按照规定，谁也不能够征收基本农田，即使征收也需要报国务院批准。但现在部分地方实际执行的情况是，把基本农田当做其他性质的土地一并征收了，也不一定上报国务院。政策也给地方政府开了一个口子，打着  ‘公益事业’、‘建设保障房’的名义，通过‘增补平衡’的政策转换用地性质。在城区扩建中，这种情况尤为普遍。”全国房地产经理人联盟副秘书长陈宝存向记者表示。

　　单县大开发背后失地农民利益保障缺失

　　李田楼乡，位于单县城东10公里处，与单县经济开发区毗邻。在广阔的平原上，耕地面积10万余亩，主要种植小麦，以及大蒜、山药等经济作物。种山药的农民，每亩每年最高可以收入4万元，平均也可收入3万元。

　　这一切在去年改变了，2010年3月，李田楼乡开始实施一项涵盖9个村庄整体搬迁的计划。3月13日，李田楼乡政府给陈蛮庄、安庄、后草庙等9个村庄的居民发出“给搬迁村村民的一封信”，标志着搬迁开始实施。搬迁理由之一是“发展小城镇、减少农业人口”；理由之二是“开发陈蛮庄煤矿，压煤村将塌陷，无法居住。”

　　李田楼乡中心社区书记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规划“压煤村搬迁”时，有一种方案可以“一边投产一边搬迁”，实施这个方案，不用立即拆除9个村庄。显然，李田楼乡并未实施这一方案。

　　“让利于群众……最大程度保护群众利益，让压煤村群众优先享受发展成果。”上述公开信承诺。

　　但据村民们讲，事实却并非完全如此，在李田楼乡政府实施的补偿方案中，征收农民土地，给予农民的补偿仅3万元/亩，只够种一年山药。让村民更难接受的是，自己的土地被征收后，政府转手将地皮卖给了开发商，仅仅一块70平方米的地皮，就卖到了6万元，合56.5万元/亩。商户建成房屋后，再将门面房高价卖给农民。不少农民也买了地皮，盖房却不被批准。

　　在中心社区对面的矿前商贸城，原是农民的田地，而现在，是已经建成或正在建设的商业楼群。

　　陈蛮庄村民反映，搬迁补偿不合理。乡政府给村民搬迁的实际评估价是：“新建房80元~200元/平方米，老房子150元~200元/平方米，楼房为400多元/平方米，门面房1300多元/平方米。”

　　即使如此，不少人连这点补偿款也被克扣了。与该乡中心社区书记的对话中，记者发现村民的搬迁补偿款的确被扣，“没有拿到补偿款的群众中，70%用于抵房款，因为还有二期建设。资金不清主要就在这上面。”该书记说。

　　启动压煤村搬迁后，李田楼乡建设中心社区，总共修建了906套两层住宅。在  “给搬迁村村民的一封信”上，第三条“关于房屋质量”上写着，“筛选有资质有实力的工程队……具有防震抗震功能，并专门聘请了外地的监理人员24小时监督房屋质量，绝无质量问题。”

　　然而，中心社区的村民却并非都这样认为。

　　在气势恢宏的乡政府大楼前，修建了一个大型广场。与之相隔不远，即是中心社区。进入中心社区后，随处可以看到墙体开裂的楼房，最宽的裂缝甚至达两厘米；“别墅”黄色的墙皮不断掉灰；不少楼房的墙皮已经出现了破洞，不用费力就可以揭下一块墙皮。

　　进入一栋楼房，记者突然踩空。原来，地板竟被踩塌了一大截。记者随意掰下一块水泥板，厚度竟不足两毫米，水泥皮下面没有压实，沙土裸露出来。村民反映，不少楼房一到下雨天就漏雨，记者查看了他们指认的两栋房子，发现这些“别墅”的楼顶已经开裂。

　　不少村民对记者表示，中心社区实为“豆腐渣工程”。不过，上述书记称，已经对部分房屋进行了维修。并且，“当时建设李田楼乡，由县煤炭局主持建设，倾全县之力，每个乡镇都参与了(李田楼乡)建设。总共22个建筑队，一个乡镇负责一个建筑队的质量把关。在单县房产局领导下，聘请菏泽一个建筑公司进行了监督。”

　　购买李田楼乡中心社区的安置房，每平方米需要650元，这是乡政府口中的“成本价”。购买得晚的村民，价格还要涨到850元。由于906套安置房已告售磬，或因买不起安置房，被拆迁的9个村庄中，至少有50户~100户的居民，扒完自己房子后，只能居住于原陈蛮庄乡政府、医院里，在这里，一些房屋的顶部透光、漏雨，部分村民的灶台露天搭建，“一到下雨就吃不上饭。”村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