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记者 赵妍 发自上海

　　“这是我的名字吗？”阿根廷作家吉列尔莫·马丁内斯捧着他在中国出版的新书《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问道，然后细细端详那几个方块字。不仅如此，他还一一欣赏了之前出版的《牛津迷案》和《象棋少年》的封面，并逐一评价了一番。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眼前的马丁内斯都像他原本的职业—数学系教授：中等个头，身穿灰色毛衣，表情严肃，时不时眉头紧缩，双眼却会在回答问题时闪闪发光。他曾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数学系教授，最为知名的作品《牛津迷案》来源于他在牛津大学数学系的博士后经历—小说2003年出版后即获得当年度西班牙语文坛大奖阿根廷行星文学奖，已翻译成37种不同的语言出版，2008年，西班牙导演阿历克斯·德·拉·伊格莱西亚将其翻拍成电影。而此次出版简体中文版的《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也已被翻译成19种不同语言出版，目前由马丁内斯本人及妻子合作改编成剧本并将由阿根廷导演阿里斯达伦·阿道尔夫搬上银幕。

　　马丁内斯的上海之行除了轮番的媒体采访外，还包括两场公开对话，对话人分别是国内知名推理小说作者那多和浙江大学数学系教授蔡天新—数学、推理似乎已经成了马丁内斯小说的标签，但这位否认自己是数学家的阿根廷作家说，他正在以尝试不同文学形式的方式打破这个界定。

　　文学中的数字魅力

　　序列2，4，8，16的下一个数字是什么？大部分人都会认为答案显而易见，但是还存在另一种完美的逻辑来解释“31”也可以是正确答案—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和“遵守规则”理论，任何有限序列都可以用不同逻辑方式继续，有些结果显得理所当然，有些结果尽管出乎意料但同样有效。

　　在马丁内斯最为出名的《牛津迷案》一书中，数学符号是神秘的连环谋杀案的关键所在，每一起新的死亡都伴随着一个数学符号。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远渡重洋到牛津大学深造的阿根廷数学系留学生，而第一位死者便是他的房东老太太依格尔顿太太。与主人公一起赶到谋杀现场的还有牛津大学数理逻辑学泰斗阿瑟·塞尔登教授，因为有人在他的信箱里塞了一张画有符号“Ｏ”的纸条，并写着“序列的第一个”。似乎唯有数学家找到序列的下一个符号，凶手才会停止杀戮。然而难题就在于即使数学家们找到了下一个符号，维特根斯坦悖论总会让他们质疑自己的答案—或许还有另一个更令人惊讶的答案。所以，在马丁内斯看来，完美的犯罪并非让人找不到凶手，而是引导人找错凶手。

　　《牛津迷案》中，马丁内斯将毕达哥斯学派、歌德尔定理、费玛大定理等数学知识与犯罪推理巧妙地融合—尽管他并非唯一将数学和推理小说相结合的作家，但却是将两者结合得最好的作家之一。马丁内斯作为数学教授的身份无疑使得他在解释故事中数学序列时得心应手，并且因此让这样需要“高智商”阅读的小说变得简单易懂。

　　不仅仅是《牛津迷案》，数学的影子在马丁内斯的其他小说中比比皆是，比如《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中就巧妙运用了统计学、概率论。“或许在某些情节的准确度上，或者用词以及对表达的准确和优雅的追求上，数学知识的确影响了我的写作以及故事情节的编排。”马丁内斯说。

　　在众多的拉美作家中，马丁内斯常常被拿来与前辈博尔赫斯作比较，而他本人也写过《博尔赫斯与数学》一书。后者其实在不少的短篇小说和文论中都讨论过数学和文学，但并没有直接将数学知识融入小说的情节之中。

　　“博尔赫斯是享誉国际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和胡利奥·科塔萨尔之后，少有国际知名的阿根廷作家了。我常常被问到我和他之间文学语言的联系问题。在我的书中一直存在一个哲学问题—回到文学的传统然后使其在文本中产生影响。我的意思是说，我回归文学的传统，在其中找寻精华并以此作为我创新的根本。不是为了新而新，而是一种与传统相对立或相竞争的新。而这可能便是我与博尔赫斯真正的联系。”

　　神秘主义英雄梦

　　尽管作品中具有鲜明的“数学”个人特色，并已然成为出版商们的营销噱头，但马丁内斯本人绝不会同意将他自己仅仅定义在这一点。“其实在我的生活里，数学远远没有文学来得早。我的父亲是一位作家、知识分子，并常常在家里与我做文学的深入探讨。我19岁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个人的短篇小说集。即使在我以数学家谋生的时候，我也从没放弃过写作并在这期间写作了7部作品。”

　　与家族传统似的“文学”经历不同，马丁内斯的数学之路完全来自于“外部”—或者说简直是美国人的影响。“我的童年有一半时间是在纽约曼哈顿度过的，另一半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18岁才到阿根廷。当我还住在纽约的时候，我想应该差不多是1957年，前苏联建造了第一颗人造卫星，这让美国人甚为紧张。他们开始为小学和中学生中那些对科学感兴趣的孩子开设了一系列特殊课程，我全都参加了并且还加入了哥伦比亚大学科学荣誉计划，是为一些聪明的高中生在哥大开设的课程。而且那时候曼哈顿的图书馆有一流的数学类图书。”

　　事实上有意思的是，除了数学外，马丁内斯的故事中还有对神秘主义的信仰，以及对英雄梦的渴望，这些与人们心中对数学家的想象多少有些出入。

　　“神秘主义是我很感兴趣的主题。在我的作品中，经常会把小说中故事和过去的传说联系在一起。”马丁内斯介绍说，新书《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与典故之间的渊源追溯到圣经，一方面是传统的复仇方式以牙还牙；另外就是圣经里人类历史上第一宗谋杀事件，也是人类第一个侦探故事。

　　“该隐谋杀了兄弟亚伯，上帝惩罚该隐漂泊，但对该隐做了个记号，允诺他说，有这个记号人们就知道你是在我的保护之下的，不会有人敢伤害你，否则那个人将会受到七倍惩罚。这就是《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的主题，一次伤害可能会遭到七倍的复仇。”小说里，因为露西亚娜的过错，她的亲人因此丧命。根据克罗斯特的暗示，她认为，包括自己会有7个人丧命。因此在这本书中，通过这样一个七倍还一倍的故事，马丁内斯思考的是，“一次伤害要怎样的复仇才能满意”。

　　与此同时，马丁内斯并不否认自己塑造的种种能够解开迷案的“天才式”主人公是在“文学中圆自己的英雄梦”，并且这个梦还带着他自身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我的作品中的确经常出现某种天才人物，因为在阿根廷，传统写作中的主角经常是那种没有受过教育的社会边缘人物，我希望我的小说中主角要去追求某种理想和价值。”

　　无论是早前的《牛津迷案》还是现在的《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都已经或者即将走向银幕，让更多人了解和体会这位新一代拉美作家的文学作品。但是马丁内斯同样遇到了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所面对的困境，电影版 《牛津迷案》的 “令人失望”。“我也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小说中的两位数学家是更加正常的人类，而不是好莱坞的技术宅男。电影中的男主人公更像那种科学怪人。”

　　拉美文学不再“魔幻”

　　“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来之前，我正在阅读一本有关中国近代史的书，所以我印象中的中国是备受摧残和苦难的国家。但眼前的上海如此繁华和现代，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面对西班牙驻沪领事馆外的旧法租界风情和现代上海的节奏，被问及到中国的感受的马丁内斯用“震惊”来形容他的第一印象。那本名叫《毛泽东传》的书，并没有告诉这位新一代的拉美作家代表人物，这个国家的人曾在上世纪80年代痴迷于他前辈们的拉美文学时代，并正在经历他的同辈拉美作家书写的现代化之痛。

　　2010年10月7日，略萨获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文坛，这个曾如雷贯耳的名字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和“爆炸”的拉美文学一同进入中国，深深影响着中国的作家和读者。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读者在时间中逐渐褪去红颜。人们再一次提及略萨，便不可避免地忆起那段拉美作家的黄金时代：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被称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四大主将，而真正引发世界文坛一场地震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所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耳熟能详的《百年孤独》。

　　新一代的拉美作家如马丁内斯，有着与前辈们全然不同的创作—多元化成为他们表现出来的主要特点。一方面，在众多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作家里，大部分作家都把农村作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但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农村渐渐退出了当地拉美文学的主线，取而代之的是城市题材—讲述现代化产生的苦闷成为其中重要的一支。

　　另一方面，拉美文学中的推理小说市场已经形成。马丁内斯介绍说，阿根廷没有专门的推理小说作家，但在西班牙却有很多推理小说家。“这可能跟市场规模有关，因为西班牙的市场很大。这几年，阿根廷的推理小说读者也很多，阿根廷不久前还召开过推理文学节，邀请世界各地推理小说家参加。”

　　“事实上，《牛津迷案》是我唯一直接使用数学的小说，《象棋少年》更偏重于哲学思考，《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的主题是复仇。而我最近的一部小说是一部情色小说。我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推理小说家，我写过很多类型的作品。”对于马丁内斯本人，他正在以尝试多种文学形式的方式试图打破大众对自身数学家、推理小说家的印象。但无论是运用数学元素，还是不同的文学形式，马丁内斯不得不承认，“推理文学与其他知识的混合，本来就是传统。没什么是新的，什么都存在过”。

　　“前辈作家的成功有时代背景，除了作家能力之外，还有出版社的营销策略、文学风潮等因素，前辈拉美作家的那个时代不可复制。”马丁内斯感慨。

　　无论如何，这位新一代拉美作家正在以其独特的方式崛起，他的短篇小说《大地狱》于2009年《纽约客》杂志上刊登，是自博尔赫斯之后首位在该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的阿根廷作家。只是在马丁内斯感慨“那个时代不可复制”之时，一个疑问叩问了因略萨的获奖而重新兴起的国内拉美文学市场：读书的人一切是否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