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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体制执行者的铁矿石憾事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2月25日 22:33  经济观察报

  张向东

  2月24日,单尚华正着手整理钢铁界中两会代表的提案。这是他卸任中国钢铁工业协会秘书长的第三天。

  已经65岁的单尚华见证了中国铁矿石谈判此前的全部历程。尤其,从2008年他担任中钢协秘书长,负责铁矿石谈判的这三年,是中国铁矿石谈判发生变化最大、局面最混乱的三年,也是世界和中国都共同经历一场经济危机,并逐渐恢复新格局的三年。

  当我们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聊聊时,我问他,觉得遗憾吗?他先是淡淡一笑说,没什么遗憾。沉默良久,他低下头说,“还是有遗憾的,就是这几年没能把中国钢铁行业协调得更有秩序,铁矿石谈判变得很混乱;说是兼并重组,几年下来反而也变乱了;说是淘汰落后产能,却越高越多。”

  事实上,正是他那良久的沉默将我们一起带回过往。

  参与谈判

  2007年1月的一天,单尚华悄悄地从北京东四西大街46号院的侧偏楼,搬到了看起来更具有政府气派的正楼三层的一间办公室。原来的地方是冶金规划院,后者是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两者相距虽不过几米远,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就此改变。他的身份从冶金规划院院长变为中钢协常务副秘书长,开始正式参与到混乱的钢铁大局中来。

  四年后,当单尚华比较冶金规划院和中钢协的工作时说,一个是小事,一个是大事。一个是做一些简单的研究工作,一个则要复杂很多。

  此时,这位老人已经65岁,脸上布满皱纹,走路时习惯性的微微低头。自1970年开始,已经在中国钢铁领域里工作了整整40年,先后担任冶金部矿山司工程师、计划司副司长、冶金规划院院长等职,对铁矿山和原材料领域颇为熟悉。

  2008年年初,单尚华被100多家大中型钢铁企业选为中钢协秘书长职务,同时成为中国铁矿石谈判对策研究和协调小组组长。他说,自己的任命,完全与政府行业主管部门无关,是行业的决定。这时的单尚华,对摆在他面前的钢铁行业和铁矿石谈判感到踌躇满志。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等待他的却是中国铁矿石谈判史上,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因遭遇经济危机,铁矿石谈判局面陷入困境,双方久拖不久。2009年6月,单尚华在中钢协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态度激烈地宣称,中国已经做好谈判破裂的准备。一个月后,也就是2009年7月5日,中国的公安部门带走了45岁的胡士泰。几天后,首钢谭以新、莱钢王洪九、宝钢丁守虎相继被调查。中国钢铁行业一时风声鹤唳。

  因为“胡士泰案”的出现,中国和三大矿山公司之间的铁矿石谈判脱离了单纯的商业范畴。中国国内对以三大矿山公司为代表的海外巨头表现出强烈的反对情绪。而在国外,中国的企业一开始遭遇类似的民众情绪。

  胡士泰案发生后不久,德龙钢铁公司董事长丁立国从澳大利亚回国。他形容当时澳洲的情形时说,现在如果一个澳大利亚人要来中国,那么他会被他的朋友忠告,“最好不要带东西,尤其是笔记本,否则你会被当做间谍抓起来”。“胡士泰案”对中澳铁矿石关系的影响可见一斑。

  “胡士泰案”以及整个09年的铁矿石谈判,让诸多问题得以暴露,这里面不仅仅有“商业间谍”,也不仅有矿石巨头在中国攫取利润所采取的种种伎俩,同时还有中国钢铁行业自身的问题。比如:国内铁矿石市场的倒卖、两种价格、铁矿石进口体制,以及中国钢铁行业发展的模式。

  2011年2月,单尚华回忆起铁矿石谈判的混乱局面时说,铁矿石的问题很复杂,国外来看,三大矿山公司垄断的世界铁矿石交易量将近70%,价格完全是他们说了算。国内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有这么大的钢铁产量,两年增加1亿吨,现在已经超过6亿吨,全世界也就只有中国是这个样的增长速度吧?这么大的产量和消费量,这么多的钢厂,就需要大量的铁矿石。钢厂没有矿石是不能运转的,这就是现状。

  这个 “现状”在过去多年未曾改变。2009年7月至9月,即便是整个铁矿石谈判都深陷于“胡士泰案”的僵局,但钢铁企业逐利的行为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对中国钢铁行业来说,整个二季度恰好是中国钢铁行业生产和利润回升最好的时机。在谈判几近停滞的09年上半年,中国市场疯狂吃进铁矿石3.1亿吨。在市场利益面前,没有一家钢厂愿意像谈判组一样就此停下来。

  2011年春节到来前,单尚华带领中国的钢厂代表赴澳大利亚与矿山公司就谈判进行接触。2011年2月21日,中钢协换届,单尚华、罗冰生、陈先文、吴新春,这几位最近几年来一直活跃在铁矿石谈判第一线的人员悉数退位。

  但大多数的中国钢铁企业对铁矿石进口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在刚刚过去的2011年1月份,中国进口铁矿石达到6800多万吨,创下历史新高,其中订货量超过1亿吨。单尚华说,这都是过去没有的情况。

  强硬派

  单尚华在多次针对三大矿石公司的强硬措施,无形之中,为自己在外界描绘了一张“强硬派”的脸谱。对于国内中国钢铁行业自身的问题,在经历了初期的强硬之后,他却只能更多地表现出无奈。

  上任之初,单尚华的确强硬。2008年年初,在中钢协的协调下,中国几家钢厂联合抵制,对2009年铁矿石谈判原本强硬的淡水河谷最终低头认错,撤销涨价12%的要求,同时退回部分已经订货的企业的钱款。

  这是单尚华主持铁矿石谈判的几年中,为数不多的胜利之战。他后来解释说,之所以能够对淡水河谷取得胜利,是因为中国当时用淡水河谷矿的企业本来就不多,只有数得过来的几家,而且都是大企业,在行动上比较好协调。

  当时,中国几家大企业的船队都已经到达巴西的港口,但是淡水河谷却态度强硬地声称,不接受涨价要求,就不装船。中钢协在几家企业面临每天船运租金损失的情况下,要求几家企业坚持抵抗,不降价绝不装船。在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后,淡水河谷最终败退。

  但随后面对澳大利亚矿山时,中钢协的这招却失败了。中钢协要求中国企业两个月内不从澳大利亚进口一吨铁矿石,以此来对抗力拓和必和必拓。单尚华说,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对中国各大钢铁企业已经进行了摸底,中国钢厂的矿石库存可以坚持两到三个月不进口。但最终,中国钢厂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

  单尚华说,这就是钢企过多、过于分散之后的不利之处。而这也最终导致当年铁矿石谈判的失败,不仅如此,必和必拓趁此机会,在中国钢厂中开始各个击破地推行季度定价模式。铁矿石谈判的格局,就此彻底被改变。

  单尚华后来总结说,“国内小的钢铁企业太多,小的钢铁企业抗风险能力都比较低,所有他有一个矛盾的心理,恐怕买不着矿,所以就先装,这一装不要紧,就有炒作的因素。炒作,加上我们有一个买涨不买跌的惯性,这种心理的作用,再加上整个进口秩序不规范,规范的制度国家也迟迟没有出台,相应的办法没有出台,所以造成这种局面。”

  单尚华能够理解中小钢厂为何热衷于铁矿石的超量进口。但他至今都不认为,应该有更多的中小钢厂参与到铁矿石谈判中来。“参加的企业有十几家,但是这十几家都是有代表性的。小钢厂能进来吗?如果都进来,那就没有边儿了,没有规矩没有方圆。”他随即又用比较低的声音说,“现在就是没有规矩的局面。”

  在他看来,本来十几家大钢厂的意见都很难统一,如果一下子加上这么多中小钢厂进来,谈判只会更加混乱。“有人说,我们是不是全部组织起来统一对外谈判?因为人家定的方针就是分步瓦解,各个击破。你想集中,人家能让你集中吗?这就是一种博弈。你要集中,人家就要分化瓦解,不分化瓦解,就达不到人家的目的。”

  过去多年来,对于这些中小钢厂来说,他们始终是站在铁矿石谈判大门之外,等待结果,却无法直接参与。中国的大部分中小钢厂都是民营企业,他们是政府制定的产业政策中,被兼并重组、产能淘汰的重点对象。

  几乎所有的中国钢铁企业都认为,中国钢铁企业在铁矿石谈判中不够团结,不能保持一个声音说话。但事实上,客观情况也造成了各大企业不可能用一个声音说话。

  中国每年实际对铁矿石的需求量一般在6亿-7亿吨左右,需要进口的超过4亿吨,但实际上,十几家谈判代表只是提出各自的需求数量,这样加起来,能拿出的采购量之多也就2亿多吨。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每年的铁矿石谈判都要为中国留下2亿多吨的铁矿石缺口;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中国的铁矿石进口资质为何就不能放开。

  过去几年来,在一个原本就存在巨大缺口的市场里,铁矿石作为被国家定义为战略资源的产品进口资质却越收越紧。从行业协会到政府官员,所有人都在呼吁进一步削减铁矿石进口资质。在铁矿石谈判的商业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是政府部门,其来源则是中钢协的政策建议,而中钢协也被指责为是“大国企的中钢协”。

  据统计,中国现有粗钢生产企业100多家,拥有钢铁贸易商和相关贸易商近10000家。但是这些企业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机会参与任何一次关系到自己生存命运的政策制定当中来。

  2009年之后的铁矿石谈判,对于中国更加不利,业内以“一片混乱”来形容此后的谈判和进口局面。单尚华终于无奈地承认,这是大形势造成的,与谈判无关。

  他说,2008年年底经济危机开始蔓延,三大矿山公司的停产检修计划都做好了,谁能想到中国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四万亿?全球钢厂都在停产,谁能想到09年中国的钢产消费量能增加1亿吨,钢产量同比增加13.5%?

  “你不强硬吧,说你是软弱无能,说你是在卖国。你强硬了,说因为你强硬,所以没谈下来。它不是这个概念,大气候摆在那儿呢。说白了,就是我们的钢产量增幅太快。世界不适应这个速度,跟国家发展一样,唯独你发展最快。但是我们对我们的速度还不满意,还要继续搞。因为你的速度太快,别人适应不了,所以,你就出现了这个问题。”

  说到激动之处,他连续两次反问:“哪有两年增加1亿吨钢的啊?世界有吗?没有。一年中国消耗6亿多吨钢材,世界有吗?没有。”

  他的无奈同样表现在2009年,中国与FMG的谈判中。当时,在与三大矿山公司谈判不下的情况下,中方与FMG签订了供应量为2000万吨的合同。但条件是,FMG希望中方能够帮助它从中国融资50亿-60亿美元用于矿山开发。

  单尚华后来解释说,双方的合同里根本没有提到50亿-60亿美元的具体规模,只是表示“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会积极促使FMG在中国金融机构进行融资,以扩充其产能和供应能力”。但无论是中钢协还是宝钢,都认为合同归合同,融资归融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单尚华说,我们可以尽力帮他融资,钢协和钢厂都不是金融机构,银行不愿意贷款,我们有什么办法?

  那些误解

  中国正式派出代表与三大矿山公司进行谈判是在2003年年底,当年由于中国对铁矿石需求的急速增加,成为世界最大的铁矿石进口国。那一年,宝钢开始作为中国钢铁行业的代表,做到了三大矿山公司的对面。

  中国选择宝钢作为谈判代表,与宝钢的具体情况有关,宝钢当时不仅是国家重点支持的国有钢铁企业,同时也是当时国内几家较大的钢铁企业中,唯一一个需要全部依靠进口矿的钢铁企业。此外,宝钢当时在整个中国来说,一直都是行业领头羊,其利润水平、技术水平、管理水平都是国内乃至亚洲一流的。单尚华说,这两点原因,决定了中国的铁矿石谈判代表一直都是宝钢。

  不过,自2008年开始,在外界的一片骂声中,宝钢在铁矿石谈判中的声音,逐渐退隐。取而代之的是中钢协和担任中方铁矿石谈判研究小组组长的单尚华。外界一度认为,中钢协和单尚华主导了此后几年的铁矿石谈判。

  2月21日,单尚华身退中钢协秘书长职务。有矿产界的人士发短信表示,“单尚华下课!对市场重大利好!”

  单尚华说,其实这么多年来,中国的铁矿石谈判代表一直都是宝钢,有十几家大公司参与,宝钢也只是谈它自己的价格。这个价格谈下来之后,其他企业再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参考宝钢来定价。中钢协只是组织和协调的角色,负责前期的调研,意见的协调。

  可是为什么要让中钢协来协调?“宝钢谈判,大家不也都是意见很大吗?大家都说宝钢怎么怎么样,宝钢得了什么好,不也是一样?在这个问题上,说白了就是众口难调。各家有各家的理儿。就跟倒矿一样,不是说只有贸易公司在倒矿,生产企业也一样倒矿,这在过去是存在的。对谁信任啊?就对自己信任。宝钢谈了,你说宝钢是卖国贼,这个谈了不行,那个谈了也不行。”

  他说,“我没有一次在真正谈判的时候,和三大矿山公司面对面的坐下来讨价还价。即便是前期的沟通和讨论,也只是钢厂集体意志的执行者。所以说,在铁矿石谈判的问题上,不存在个人行为。你说强硬也好,软弱也好,那都是要执行的问题。

  “总要有一个人出面,因为我负责协调这件事,所以我出面。不让你负责了,我就不出面了。这都是委托谁来办,就是谁来办。包括和FMG的谈判,都是委托你来办,就是你来办。谁出面都是一样,我不出面,别人出面也是一样。不会改变的。”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外界对他的误解,他不愿意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也不愿意为自己开脱,他强调集体对个人的约束力。他说,不是说个人冤枉不冤枉的问题,谈判出面的是个人,决策的是集体,个人不能迈过集体,因为每次的每一个行动都要由钢协会长办公会来决定,要由决策小组来决定,定了的方向,个人是不能改变的。

  “要改变就要通过集体研究,这不是协会在研究,而是会员单位在研究。这不是哪个人的行为。作为个人来讲,只能无条件的执行集体的决定。你不能凭个人去随便转变目标。”说完后,他略微沉默,后又反问我,“你说能降就降?那你能改变得了吗?”

  谈到政府在其中的角色时,他一连用“三个没有”态度坚定地说,在铁矿石谈判中从来没有受到过来自政府的压力。“这个是属于商业行为,企业行为,政府没有干预。政府从来没有说这个行那个不行,没有,从来没有。”

  “哪有政府行为啊?只不过是政府有一些引导作用,整顿国内秩序,可以引导,制定一些方针政策可以引导。但是政府不是干预每件具体事。我们有一些中小钢铁企业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参与这项工作的,不是所有都参加集体决策,参加集体决策的单位是经过会长,经过全体会员大会决定。”

  单尚华被矿山公司和钢铁圈内人士评价为,“为人勤恳,很严肃,但是不知变通,不懂商业规则,有点轴”。

  他微笑道,“其实我还是很能跟得上形势的”,他不认为自己僵化,他会经常上网,但看的都是“财经频道”,他通过网络和书籍来学习和了解期货、金融方面的知识。但他认为铁矿石越来越被赋予更多的金融属性的现象,都是矿山公司短暂的炒作。

  对于被业内认为是大势所趋的“铁矿石期货化”,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说,中国的钢厂玩不起期货,因为我们的大钢厂都是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很少。玩好了,好交代,玩不好了呢?他提到了中航油陈久霖的先例。

  他说,这些是体制的问题,而他只是整个体制中的一个执行者。

  单尚华见证了中国铁矿石谈判此前的全部历程。他担任中钢协秘书长负责铁矿石谈判的这三年,是中国铁矿石谈判发生变化最大、局面最混乱的三年,也是世界和中国都共同经历一场经济危机,并逐渐恢复新格局的三年。

  我问他,觉得遗憾吗?他先是淡淡一笑说,没什么遗憾。沉默良久,他低下头说,“还是有遗憾的,就是这几年没能把中国钢铁行业协调得更有秩序,铁矿石谈判变得很混乱;说是兼并重组,几年下来反而也变乱了;说是淘汰落后产能,却越高越多。”

  2011年2月21日,在中钢协宣布换届之后,单尚华在会场外休息,几个钢铁圈内的人士上来问候他,他低头一笑。尽管在过去几年他被媒体捧为热点人物,但仍比不上徐乐江、邓崎琳、朱继民在圈内的人气。

  他在中钢协曾经最紧密的战友陈先文也在几天后离开中钢协,中钢协换届大会当天,两人站在一起谈及铁矿石谈判,一边摇头一边苦笑,陈先文说,“我马上就是纯粹的freeman”;单尚华说,“还是给自己找点轻松的事情做吧”。

  2月24日,他仍在整理钢铁界里面的两会代表的提案或者议案,他说,希望铁矿石谈判能够上升到国家战略的层面上来。

  来源:经济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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