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出东方

　　刘刚冬君

　　新疆尼雅古城遗址，被滚烫的沙粒桑拿了近二千年。

　　如今，那屋柱早已炭化，而颓垣却依旧在风蚀中坚挺。

　　寂静里，驼铃依稀，传递着当年商旅踌躇的消息，没错。就在那柱脚下，掩埋了一段殷实的往事，令人慢慢寻味寻思。西风残照，塔里木盆地南端，丝绸古道上音尘不绝。

　　五星彩锦

　　那是考古人吹着口哨来了，鬼城有了人的呼吸，卷起前世繁华。

　　当考古人从尼雅遗址发掘的汉简里发现“精绝”二字时，才恍然此地，竟是史家班固笔下的“精绝国”。

　　西域，在古代中国的版图上，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之地，为新疆、中亚一带。

　　精绝国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兴起于西汉，终结于魏晋，地处丝绸之路南道要冲，玉石、丝绸、宝马、金币在此川流不息，希腊、罗马、印度、波斯还有汉，世界几大文明也都在此集散。当年的城国，一般都建在绿洲上，而今数百个遗址组成的聚落群，都处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沙漠不利于文明生长，却有利于文明遗址遗物的保存，因其干燥所赐，遗址里，竟然保存了汉锦等……还有干尸。

　　有一座汉末晋初双人墓冢，出土了一件完整的汉锦护肘，上织锦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分上下两排。锦底为蓝色，红、黄、白、绿相间，彩织云纹、白虎、雀鸟、仙鹤、龙兽以及象征日月的圆圈。图案含有星宿之意，文字则更让人浮想联翩。丝绸之路上，尤其像“精绝”这样的小国，有汉锦并不奇怪，一位将军戴着一件漂亮的护肘也正常，不凡的是，它竟然堪称为当代中国五星红旗的原型。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是中国古代占星术语，典出《史记·天官书》，原文说：“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者利。五星皆从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国可以法致天下。”意指五星连珠位列天空正中，若相聚偏向东方，则中国有利；若相聚倾斜西方，则外国有利。

　　若五星随星辰聚于一团，居于其下的那个国家，就可以凭此法号令天下。

　　这件汉锦的寄托不言而喻，墓冢同时还出土了一片汉锦，上有“讨南羌”三字。把两片上下连缀起来，就变成“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据《汉书·地理志》载，汉武帝初置河西四郡，将秦长城从令居（今甘肃省永受县）延伸到了阳关、玉门以西。壮哉，汉长城如一支大漠长调，一声提起，便从阴山进发，纵贯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穿透沙海，直逼罗布泊和库尔勒，落在天山脚下。

　　四郡之南有羌人，为行国，游牧不利，便顺手牵羊，农居那“口”似羊圈，而游猎如狼。可那时，汉人岂是好惹的？“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家天子有底气，就像汉赋里的气象格局，将大一统的手伸到了西域。

　　汉人如风，从东到西，一路卷将过去，什么匈奴人、羌人，无不望风披靡，似乎应验了《天官书》的预言，五星分天之中，出现于东方，此乃天佑中国，中国大利。不过，《天官书》还说了，五星聚合，还要有德。无德，也会遭殃。以此表明，星象学也有价值倾向。

　　旗帜传说

　　有一种逻辑叫必然，有一种命运叫偶然，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天命在此，当通古今之变。

　　或曰此五星非彼五星，昔日之五星是指五个星座，而今日之五星首先是指“五角星”，五角星是古希腊战神的标志，经由苏联传到中国。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上的五颗五角星，还有国徽上的五颗五角星，其体，源于古希腊，而其用，取四星垂拱一星，团结在一面国旗上，则出于中国，暗合“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近代，中国人有了海权意识，要组建海军以对外，才知道要有一面国旗作为标志。总理衙门向慈禧提交了各种方案，其中就有黄龙旗。慈禧认定，“龙”为君身，金黄是皇家颜色，就选了一条黄龙来代表大清王朝，命水师船舰都要悬挂三角形黄龙旗。没想到，引起了大臣郭嵩焘的反对。他说，国旗都是长方形的，没有三角形的，而且船上挂黄旗，是有人病危，向别船医生求救的信号。可这样一个站在“夷狄”立场上说话的人，他说的话是没有人听的，所以，大清朝依然挂了“病蛇旗”招摇。

　　民国为五色国旗，由南京临时政府决定，后来，被北洋政府沿用，国民党北伐成功后，国旗改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据说，孙中山对五色旗一直不满意，他批评五色旗主要有三点：一是清朝旧例，海军以五色为一、二品大官之旗，今去满清之国旗而用其官旗，未免失体；二是以五色代表五大民族取义不确，颜色与所代表的民族难以相应；三是既言五族平等，而五色上下排列，仍有阶级。而宋教仁却认为，定五色旗是因为中国文化有尚五的习惯，以红、黄、蓝、白、黑五色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联合成大共和国之至德，寓义甚当。且外国人视五色彩旗为虹旗，虹现而雨霁，虹旗出则象征一扫封建专制政治之阴霾，以实现政治清明，何况五色旗比青天白日旗显得温和。

　　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定国旗还是沿用了尚五的创意，这一回，尚五尚得特别彻底，不仅是五颗星，连每一颗星都是五角的。

　　自清末以来，出现了四种国旗。清朝黄龙旗，是家天下的标志，不值一提。而国民党设计的“青天白日满地红”，虽然象征自由、平等、博爱，有三民主义的含义，但它又难免党天下嫌疑。皆知国民党党旗就是“青天白日”，再加上一个“满地红”，那还不是党天下的标志？以党旗为国旗，这样的标志，似乎与三民主义、五权分立相背离，开此先例，无非要表明，它不愿搞多党制，说搞也是假的，你总不能让别的执政党也像国民党一样用国民党的党旗来做国旗。要不，就得另立规矩，换个执政党，就要换一面国旗。倒是五色旗，无党无派，颇为中立，没有王朝立场，也没有党派习气……

　　还是将联想的风筝，从西域收回来吧。眼前那几根早已炭化的枯木，似乎一触即粉，恐怕连一只鸦脚都难以承受。眼前，会令人莫名眷恋另一种历史风化的摹本。心灵依靠在江南水乡的一段大夫第的老墙上，身后支撑着水墨晕染的斑驳，脚下依旧绿意生机盎然。这里没有“五星出东方”的战旗飘扬，只有“利中国”的鱼米稻花香。

　　作者为学者伉俪，曾合著《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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