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贫穷中产者革命
本报记者 张子宇
他,曾是埃及人眼中的护国英雄;他屡次躲过暗杀,也成功维护了埃及的长期稳定。但在他执政的30年,吏治腐败、失业率高企,亦使他失去了民众对他一贯的信任。2月11日,在历经民众18天抗议的压力之后,埃及总统穆巴拉克最终宣布辞职,震动了整个世界。
突尼斯社会动乱,无疑只是引发埃及这场“倒穆运动”的导火索。在埃及这个有着6000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过去和现在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场历史性剧变?
电视画面被切换了,随即,荧屏上出现了身着西服的埃及副总统苏莱曼的身影。“在国家目前正在经历的困难时期,穆罕默德•胡斯尼•穆巴拉克总统,决定辞去共和国总统职务,并已授权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掌管国家事务。”开罗时间2月11日18时,通过埃及国家电视台,苏莱曼平静地宣布了这一消息,神情肃穆。
经由各大媒体、网络和手机,这一爆炸性的消息被迅速传播到了世界各地。继2011年1月突尼斯的本•阿里政权结束之后,人们再次清楚地意识到阿拉伯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埃及,这个有着8000万人口的阿拉伯世界第一大国出现了历史性转折;与此同时,新一轮的抗议热潮,在埃及近邻也门、阿尔及利亚、约旦等国蔓延开来。
身处漩涡中心的多数埃及人在这天晚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街道上车灯如龙,亮如白昼;开罗解放广场(Tahirir Square)上灯火通明,人民雀跃着、狂欢着。整整18天—始于2011年1月24日,止于2月11日,出于对政府腐败、通胀和失业高企的不满,愤怒但未失理性的埃及人终于通过和平手段将“倒穆运动”进行到底,并迎来了希望中的变局。
一场跨阶层的运动
2月11日这一天,31岁的埃及女作家Marwa Elnaggar并不在广场上。身体不适的她如往常一样打开电脑,收看半岛电视台的新闻,并在第一时间看到了穆巴拉克辞职的消息。
尽管早已预见到此事,但Marwa并未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作了好几次声明表示不会辞职,我相信他会离开,但总觉得要再过一段时间。”
对亲历了“倒穆运动”的Marwa而言,穆巴拉克的辞职,无疑是她个人及其同龄者的一次胜利。Marwa出生于埃塞俄比亚,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工程师。她在印度、印度尼西亚等国度过了童年,在国际学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17年前,Marwa回到埃及,成为自由撰稿人和专栏作家。
“在(动荡)开始时,参加者都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学生,甚至还有一些富裕群体的下层人士。大部分是中年人,很多人在30岁以上;然后到了中间阶段,各地的穷人广泛地加入进来,最后工人开始罢工,甚至警察也开始支持。”Marwa回顾着18天运动中出现的变化。显然对她而言,参与者阶层的扩大,已足够显示穆巴拉克政权的民意基础是如何地脆弱。
社会活动家Heba Morayef女士也全程参与了“倒穆运动”。30岁的她先在埃及接受教育,后在著名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取得了硕士学位。和Marwa一样,Morayef也属于埃及比较西化的青年一代,英文流利。
尼罗河畔的历史总是让人炫目。92年前,开罗的知识分子们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只不过当时的对象是英国殖民者及其代理人—法鲁克王朝的官僚和买办们,史称“华夫托(阿拉伯语‘代表团’的音译)运动”。
不过,埃及人的这场“倒穆运动”,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政治系学者、伊朗裔的Laleh Khalili博士眼里,似乎更像是一场“贫穷中产阶级”运动。“运动最早的冲击力来自于对政府不满的年轻人,也就是Asef Bayat(著名伊朗裔政治学者)所认为的‘贫穷中产阶级’,不过随着运动的继续,其基础迅速扩大。”他说道。
根据英国剑桥大学中东系博士生廉超群的分析,成为运动主体的这群年轻人,主要是埃及的80后和90后。“青年人一边饱受失业、半失业以及低收入的困扰,一边对埃及的未来抱有理想化的憧憬。他们数量众多,熟悉新技术,渴望参与政治,国家摆脱外部势力的影响,实现真正的独立与崛起。”廉超群说。
历时18天的“倒穆运动”中也随处可见穆斯林兄弟会成员的身影。无论是1919年还是1952年,知识分子都和穆斯林群众并肩战斗,反抗殖民者和封建统治者。但1952年革命胜利后,埃及总统纳赛尔和穆斯林兄弟会决裂,拉开了世俗政权和穆斯林兄弟会几十年的血腥斗争。在外界看来,尽管成立于1928年的穆斯林兄弟会神秘又有些吓人,但埃及人,包括有西方教育背景的Marwa和Morayef,显然都不愿意把他们看做恐怖分子。“他们非常有组织,克制、低调、挺友好的。”说起这些同盟者,Marwa笑了。
“这是一场跨阶层的运动,没有一个政党或者政治组织起了统合作用。可以这么说,穆斯林兄弟会是唯一有组织的政治团体。但在这次舞台上,他们并无能力连贯起整个运动,即使想这么做也做不到。”同样来自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政治系的Arshin Adib-Moghaddam博士如此认为。一直观察着埃及局势的Moghaddam通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和纳赛尔革命不同,这次运动更多的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变革,或者说,“从社会到政府”。
网络的力量
在18天的运动中,Marwa时不时会暂离广场,因为她需要写博客和发推特。开罗大学政治系教师Hisham Soliman也不例外,时常要回大学参加局势研讨会。
Marwa拥有自己的网站、博客、Facebook和推特,这些是她传播和交流信息的重要工具。依靠出色的英语能力,她能够无障碍地与世界各国网民交流意见。“互联网自1990年代进入埃及以来,普及速度非常快,埃及年轻人即使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也能娴熟使用。许多人注册了Facebook和推特,这有助于大家交流信息,交换思想。”她说。
在埃及,类似Marwa的活跃网民比比皆是。Aziza Sami是一位母亲和一名记者,她说,Facebook和推特对他们获取信息至关重要。
作为澳大利亚的知名媒体人和中东问题研究者,Antony Loewenstein的观察和评论也经常被Marwa和其他埃及网友转载。“并没有一个人、一个组织振臂一呼策划了这次事件。突尼斯不是这样,埃及也不是这样,只是突尼斯的事情,引发了积聚在埃及人心中长期的不满而已。如果要说什么纽带的话,那就是网络。”Loewenstein说。
“穷人们缺乏电脑,可能也没有怎么接触过网络,所以未必能第一时间参与到以互联网为媒介的运动中,当然青年人是一个例外,”Loewenstein说道,“埃及人的教育水平和英语水平其实参差不齐,中产阶级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甚至到美国、欧洲和澳大利亚留学。当然要指出的是,半岛电视台在埃及人的生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成立于1996年的半岛电视台目前已发展成为拥有5000多万观众的伊斯兰世界最大现代化传媒集团,即使不懂英语,通过该电视台的阿拉伯语节目,普通埃及人可以享受到和BBC、CNN同等水平的咨询服务。”在这次运动中,埃及网民上传和分享了大量关于埃及局势的视频,其中很多来自半岛电视台。
信念源自贫穷和不公
“其实埃及的内部矛盾已经孕育了很久,突尼斯的政权更迭只不过点燃了火种。在过去几年,各种抗议在“Kifaya”(意为“受够了”)这个口号下,早已蓬勃开展。”Moghaddam博士说道。
在短短18天里,世界不但目睹了埃及运动广泛的社会参与性,也感受到了那种沸腾的民怨——民怨背后,埃及贫穷和社会不公的现状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公众面前,这事实上也成为“倒穆运动”坚持下去的信念和希望之源。
埃及从不缺少青年才俊。“埃及人写书,黎巴嫩出书,伊拉克人读书。”博联社总裁、前新华社驻中东资深记者马晓霖用这句话形容埃及在阿拉伯文明中的位置,“埃及是产生大思想家的国家,有尊师重教的传统,也一直是非洲文明的前沿。”
然而,现实令人残酷。法新社报道显示,2010年埃及失业人口近1000万,其中,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失业率竟是仅受过小学教育者的10倍。
Marwa的表弟就是其中一员,他2009年毕业,学的是会计。这本该是一门好找工作的专业,但直到2011年,他依旧失业且毫无进展。
作为一位大学教师,26岁的Soliman年轻得让人吃惊。然而,即便是大学教师这样一个不错的工作,Soliman的生活也不宽裕。事实上,大学教师的实际收入一直在持续下降。
2007年和2009年,在英国的中国留学生Allen曾两次到埃及旅游。尽管对这个文明古国了解不深,但每一次,街上为数众多游荡着的埃及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一大早开始就看到很多人出现在街上,他们不干活,只是闲坐着。如果和游客搭讪,十有八九都是希望能带你买个‘特色商品’或‘特色服务’,大部分是青壮年。”
派驻中东多年的经历,已使马晓霖成为中东问题专家。“这些年埃及经济始终不好,相当高的人口比例都集中在开罗,慢慢沦为贫苦阶层。我1980年第一次去埃及,1994年和2001年又分别去了一次,基本没有太多变化,开罗的贫民窟让人触目惊心。虽然埃及得到了许多外国援助,也给了居民一些补贴,但受益者很少。这种贫穷让人非常失望,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倒向穆斯林兄弟会,另一方面,世俗政权同样令人失望,官员腐败非常普遍。”马晓霖说。
由于基础设施落后,埃及人对停电早已习以为常。但在Marwa看来,即便是这样的细小问题,显然也能从国家腐败上面找到根源。而根据“透明国际”颁布的清廉指数,2010年,埃及得分仅为3.1分,虽较往年有较大上升,但仍然属于腐败严重国家之列。
因种种原因,最能贡献就业率的工业在埃及发展得始终不理想。目前埃及在国外打工人口高达650万,占总人口的8%,但这些人除了寄回外汇,对自己的国民经济影响有限。41岁的埃及人瓦利德在中国呆了8年。这位如今的“中国女婿”在电话中诉说着作为一名普通埃及人的感受:“贫富差距太大,富裕的人越来越富裕,穷人越来越贫穷。老百姓负担不起教育、医疗、养老等等。年轻人找工作很难。社会不公平是导致大家不满的主要原因。”
“如果考虑到严重的失业率和财富分配不公的话,这其实是一场为了‘面包和黄油’的斗争。穆巴拉克及其家人、密友暴发致富,而大部分埃及人生活在官方贫困线以下。18亿美元的美国援助,基本都用于军备而没有使社会受益。尽管过去几年经济增长的数据看起来还可以,但社会主体未从目前的经济系统中得到好处。”Moghaddam博士说道。
护国英雄不再
埃及经济的种种不振和政府令人失望的表现,侵蚀了总统穆巴拉克的个人威望。
1981年埃及总统萨达特被暗杀以后,穆巴拉克掌握了埃及。在位30年的穆巴拉克,其统治时间几乎相当于前两位总统纳赛尔和萨达特之和。从埃及的历史地位来说,穆巴拉克足可与古埃及的拉美西斯五世、中世纪阿尤布王朝的苏丹萨拉丁、带领埃及脱离土耳其帝国统治的穆罕默德·阿里及现代埃及国父纳赛尔媲美。
在埃及人心目中,穆巴拉克是曾经的国民英雄。临危受命的他曾重组在第三次中东战争中几乎被毁灭殆尽的埃及空军,在他的指挥下,埃及空军在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中表现优异,洗刷了耻辱。
“在四次中东战争中,埃及诞生了很多国家英雄,穆巴拉克也是其中一员。人民把鲜花和荣誉给予了他。但最终,贫困、痛苦和贪污消耗了人民长期以来对他的信任。”Marwa说。
马晓霖曾经多次采访过穆巴拉克。在他看来,没有历史包袱的埃及年轻一代与其父执,对穆巴拉克的感情截然不同。“穆巴拉克这种护国英雄在青年人眼里没有地位。在父辈眼里,纵使穆巴拉克有100个不好,但当年毕竟于国有功。而青年人更关注自己的生存环境。”
“说老实话,我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但对我来说,穆巴拉克带给埃及的记忆大部分和专制有关。我很难把他视为一个国家英雄。”Morayef说道。
“我把这次叫做阿拉伯革命,是1950年代阿拉伯人民反帝反殖民,追求民族独立以后最大的革命浪潮。上世纪进入五六十年代后,冷战导致阿拉伯世界成为大国棋子,数次对以色列战争的战败,使得阿拉伯人民族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另外9·11事件亦使全世界阿拉伯人形象一落千丈,2亿多阿拉伯人充满了委屈和屈辱。阿拉伯世界没有享受到全球化的福利,上层的腐败使得阿拉伯人感受到必须要变革,阿拉伯人把问题都归咎于腐败、独裁和大佬们,这是一个重要原因。”马晓霖感慨。
狂欢过后
2月11日,埃及军方接管了国家。两天后,军方宣布暂时中止现行宪法并解散议会,并将在6个月后举行总统和议会选举。喜欢摄影、诗歌创作和品味巧克力的Marwa不知道埃及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变化,但军方的一举一动,无疑已成为她最为关注的事情之一。
在穆巴拉克辞职之后,许多人纷纷猜测,埃及会不会被穆斯林兄弟会带往原教旨主义之路,对此,曾在广场上与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并肩作战的Morayef并不担心。“他们的表现值得尊重。尽管我不能赞同他们的所有主张,但是我清楚,他们不会把埃及带回中世纪。”她说。
“我们渴望独立,渴望建立现代化的国家。我们并不是为了美国才这么做,现代、独立和自由是我们唯一的诉求,独立是我们的重要目标,我们希望不要再依靠外国才能生存。”Morayef说。
Marwa的感觉也如出一辙。“埃及不缺乏现代文明,很多如我一般的女性活跃在社会各个层面。你也许不知道,即使是穆斯林兄弟会,也有大量的女性成员,尽管我不能预知接下来的走向,但我对埃及的未来有信心。”
无论是Marwa、Morayef,还是Soliman,眼下都积极投入了新的生活。“不好意思,我现在不能和你多说,因为我们要去清扫解放广场。”2月12日,Marwa Elnaggar匆匆挂断了记者的电话。这一天,无数开罗人自发加入了清扫解放广场垃圾的行列,修复被破坏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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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阿拉伯语系金璐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