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纽约

　　——魏圣泽手记

　　引子

　　手记的作者，魏圣泽，C组摄像师，一位来自新疆的小伙子，经常开着一辆“新”字头的城市吉普穿行北京城。

　　大城市里的一切都与小魏熟悉的边疆完全不同。道路上布满了斑马线，不停闪烁的红绿灯机械地指挥人流和车辆，高楼会挡住天际，人工草坪冒充太阳的栖息地。

　　在这座城市，小魏表现得很谨慎和节制，他有太多只属于他个人的过去，偶尔游移的目光暴露了他的与众不同。

　　就像很多边疆人一样，小魏与生人打交道时会表现得格外的礼貌，而一旦熟了，他就会表现得格外的粗野。

　　小魏极力用画面来表现他的情绪，于是他选定将一座庞大的墓地作为前景来拍摄曼哈顿城区，而当镜头瞄准加州时，小魏看到的是一头极富挑战的野牛。

　　画面纽约

　　“纽约其实也很危险，有些地方不能去，”导演叶子的好朋友，小伟，一个高中毕业就到纽约打拼的中国小伙子孜孜不倦的教导我，“我就被抢过。所以你最好在晚上独自出门以前，把钱包放在上衣口袋、20到50美元不等的零钱揣在裤兜，万一遇到抢劫的，不要对视，掏出裤兜里的零钱丢在地上，转身就跑，他们忙着捡钱就不会理你。千万不要从上衣口袋掏钱，那会使人误以为你要掏枪，抢劫者会先开火的。”

　　我想，其实我也可以第一时间冲向身旁一个纽约无处不在的垃圾箱翻捡垃圾，这样就显得比抢劫犯还穷，他们还抢我干嘛？

　　从来的第一天，这里就阴雨连绵，天空暗淡，就像蒂姆。波顿《蝙蝠侠》里的格登市，或是b级片《变种dna》中昆虫杀手出现时的哥特式桥段。

　　高楼挨着长，纽约是灰色的，拼命找那一点楼缝遗漏下来的阳光，宾馆小得像鸡笼。没有空间可以思考。我受够了纽约。

　　所以，纽约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个的片断画面，空间和人物以抽象的几何图形组合在一起，它所引起的拥挤、压抑以及每一个狭窄处的冲突与调和，都不明朗的揭示出每一个晦涩构图瞬间被抽空时所发出的寂静空洞的回音。

　　一.  

　　三一教堂

　　“主啊，我不配食你宝身，不配饮你宝血……如果我做错什么，请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偿还，我将为我的罪恶赎罪……(因为)地狱的痛苦，将是火焰烧灼的一百万倍，并无极限。”

　　在马丁。西科塞斯的电影《穷街陋巷》开篇，哈维。凯尔饰演的纽约小混混查理，在干完坏事之后，就在三一教堂里仰望着他的天父喃喃表白。

　　在这里这样忏悔的并不只有社会底层的混混。

　　这个教堂已经有200年的历史了，就座落在华尔街的的东部街口，几乎比纽约的历史还要长。据说美国每一次经济低迷的时候它都会崛起，因为华尔街的金融大亨们会觉得这时候他们更需要忏悔以及用钱来赎罪，从表面上看，是挺可笑的一个有神逻辑。

　　教堂外部高高的尖顶似乎要直冲云霄，但到中途力已不济，被华尔街的众多高楼封在脚下。其内部彩色的花窗玻璃细长及顶，灯烛通明，神受难的圣像在正中的玻璃窗上闪烁不停。

　　拍摄开始时，唱诗班正在同声歌唱，钢琴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穹顶。含义不清的歌词美丽悠扬，声音有时会化为两重，就像用水或风去分开每一条裂缝————每一个音调都在问你，是选择问题还是选择答案。

　　我想，当教堂正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这个人还没有成为神之前，当他不断地走向精神领域的深处时，他已经用火把点燃了自己的内心，那即将到来的危险还隐含未露，孤独成为不断浇注其上的源流。虽然我也会设想，假如他能幸福一点，假如至少再有一个人能陪伴他，他也许会留给视觉更多的光彩。

　　至少，这个教堂象征了一块精神的高地，在冷漠的纽约，在每一个夜色里，它坚强固执的确立了自己的位置与姿态。很多人的影子行走在其内部和面前，被隐射在灯火和烛光照亮的花岗石地面上，每个影子都加强了画面的寂静与神秘，使建筑本身在隐没其中的城市发出声音，那是一种沙哑尖细的呼声————蓝色与金黄光影构成的笔触正滑过每个画面，那种在宗教音乐中流露的深情深入到每一个构图内部，并成为关照心灵的依托。

　　也许，这才是美国最著名的财政部长汉密尔顿，安葬在这个教堂庭院中的原因。在生前，他已经为一个国家做了许多明智的抉择；在去后，他又为自己做了一次正确选择。

　　————而最后，他的头像被印在最新版10美元纸币的正面。

　　二。华尔街上的第一位女交易员

　　华尔街第一女人缪丽尔·希伯特今年有70岁了，她懒洋洋的坐在一把躺椅上，怀里抱着一条同样懒洋洋的吉娃娃。很难相信她就是在上世纪70年代华尔街一次很大的经济危机中唯一屹立不倒的金融家。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她与历届美国总统的合影，以及她不同年龄在纽交所的工作照，她用这种方式记录着自己从年轻到年老给这个世界金融市场带来的所有变化：华尔街股市在传统上是一个男性主宰的股票市场，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初，纽约股市正式会员1300多人中还没有一位女性。————缪丽尔就在那时尝试进入这里。; B: H' |^

　　.1967年，她听从一个好朋友的建议，决定在纽约股市上购买属于她自己的会员资格。在她向纽约股市提出申请购买会员资格时，纽约股市管理人员告诉她说：“你，可以购买，但必须找一家银行为你做担保并且贷款给你。”但当她找到银行贷款时，大部分银行都对她说：“你，只要能买下纽约股市的会员资格，我们就贷款给你。”她没有就此轻易放弃，一家接一家去找银行谈判，终于有一家银行的经理动了心，答应给茉丽尔提供银行担保。她事后才知道，当时这个经理之所以答应为她担保，是因为他认定纽约股市不会把其会员资格卖给茉丽尔。

　　+ |! }. [3 m% T茉丽尔创造了历史，她成为纽约股市第一个女性会员。也正是因为茉丽尔，纽约股市大楼内建造了第一个女厕所，破天荒的允许女性进入股市食堂、进入会客室以及活动室内等等，虽然在今天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在茉丽尔到来之前，那些全都是惟有男性才可以活动的区域。

　　今天在这里面对我们的茱丽尔是一个很随和、宽容的人，回答问题时从容简短，对于我们的每一个拍摄要求都不拒绝，经常对我们淡淡的微笑。她的眼睛很像波姬。小丝，笑起来时弯弯的犹如上弦月，看起来透着一种淡然的自信，但是波姬。小丝的这种自信，多少有一点演员本能的放大某个性格特质的虚张声势，她不同，她的自信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剩下最后十分钟，还可以拍摄最后一组镜头，我们请她打开电视看看当日的华尔街财经新闻，她依然一笑后静静坐在电视机前，声音开得很小，细如蚊鸣。吉娃娃不时蹭蹭她的手，她的注意力此时立刻就会转移，帮狗挠挠下颌，开心的冲狗笑着，掌控一切的自信突然变成温和的眷恋。————就像一个普通的70岁老人。华尔街第一女人，十分钟年华老去。

　　三、他，做空了安然

　　曾经有一个公司叫安然，2001年以前，它身上一直都笼罩着一层层的金色光环：作为世界最大的能源交易商，它在2000年的总收入高达 1010亿美元，是华尔街竞相追捧的宠儿；它的股票是所有的证券评级机构都强力推荐的绩优股；它的营运业务覆盖全球40个国家和地区；它连续4年获得“美国最具创新精神的公司”称号，并与小布什政府关系密切……

　　后来，2001年10月，有一个人成功做空了安然公司，让这个世界级的企业颓然垮掉，于同年12月2日宣布破产。

　　还是这个人，从2009年下半年开始，刡他在各大媒体采访时大肆唱空中国。列他说：“从信贷过度完全可以看出中国经济的泡沫，凾没有比中国更严重的信贷过度。凖当然我并不是说中国经济或者A股股票市场会立马崩溃，凶但是在固定资产领域和商业住房房地产领域出现的泡沫是前所未有的。刊”于是，他扬言可以做空中国。

　　现在，这个人————吉姆·查诺斯，就坐在我面前。他脸上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片让我根本找不到其视线的焦点，因此他显得那么憨厚而迷茫。1.9米以上的身高，像一头熊站在我们面前。我突然间明白他办公室里无处不在的熊玩具，不光代表做空专家最喜欢的熊市，也代表他是那么喜欢自己。

　　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就像他饱满的脸；说话语速很慢，但表情复杂，似乎嘴边这一句还没说完，就已经在考虑后面的十句话要说什么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思维速度远远大于语言表达速度的人。

　　采访进行了不到15分钟，吉姆·查诺斯就有点焦躁了，不停地看表，手指开始有节奏的轻轻敲动。可是我们的问题没有问完，只能视而不见。最后，在我拍摄他的工作镜头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还有事，是不是可以就此结束。我们只能作罢————其实约定的时间还没到。

　　吉姆·查诺斯是一个第一眼看不出任何性格特质的人，如果硬说有，就是貌似憨厚。但是相信我，一个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做垮了“安然”公司，并已经扬言要做空中国的人，不能也不可能憨厚。“睿智”有很多种表现方式，吉姆·查诺斯的睿智表现得与众不同。

　　纽约是世界上“大人物”最多的地方，金融、艺术、传媒……几乎每一个行业的杰出者都集中在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个早年间美国女诗人的诗，是说鸽子的，大意就是纽约的鸽子都是种群里的精英，因为深知生存之道、天资聪敏、富侵略性才能在这里饱食终老。但是，它们和别的鸽子放在一起，还是鸽子。

　　大卫。芬查的《七宗罪》是一部很让人伤心的电影。片子临了，摩根。弗里曼饰演的老警察看着宗教里关于人性与欲望的七宗罪一一兑现，于是冒出这么一句：“海明威说：‘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相信后半句。”影片到此，结束。

　　三。可乐与破鞋

　　字母C在英文绝对是甜香的：蛋糕 (cake)、巧克力(chocolate)、干酪(cheese)、小甜饼(cookie)、奶油(cream)等等等等。我们的国际制片是个20出头的小姑娘，美籍华人，美国名牌西北大学毕业生，因为男友，长期在纽约，脸上有两个酒窝，每个能盛二两酒，她名叫可乐(Cola)，笑起来又甜又香。

　　不过事实上在纽约这样的城市，青年猛于虎，可乐也不例外。常常下车要开始拍摄时，她总会大声的“快快快快快，这边这边这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到门边往往发现找错了门。我和录音师林子年事已高，抱紧设备紧赶慢赶。摄影助理泰阳年轻力壮，紧随其后紧咬牙关跟着她做无规率的布朗运动。

　　专访每个经济人物的时候，可乐总是充当联系和翻译工作，因为她拥有大量的英语经济学词汇量。我最不能明白她的是，为什么一个学电影艺术专业的学生，同时还能再修一个经济学学位————这完全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领域，人得聪明到什么程度才能这样。最后，对这件事，我只能从这个剧组的人员整体构成上来解释，作为剧组的摄影师之一，我就极聪明————尽管这种解释让我感到悲愤。

　　可乐有一双鞋，一双平底破牛皮鞋。鞋帮靠脚后跟的位置已然开线，鞋面漆早已斑驳脱落，而牛皮的屎黄本色就像罗伯特·德鲁提出的“直接电影”理论：一切都赤裸裸、原生态的暴露出来。

　　可乐惯于穿着这双“直接”的鞋进行专访，刚开始我非常不能接受，丢人呀同志们。我那时的心情，就像现在想戒烟，又时常烟瘾发作的感受，只有两个念头缭绕于心：“抽？还是不抽？”

　　后来，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被采访者并不是特别在意破鞋这个问题，事实上当聊天开始时，他们往往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所有的语言都是一样的，投机、对等的交流总是使人愉快，当人们(尤其是美国人)开始熟悉并专注于讨论一个话题，没有人会注意你穿什么或是穿没穿。

　　再后来我发现，可乐其实是一个单纯随性的女孩，高兴就笑，悲伤就哭。有一次，我们在华盛顿拍摄完，顺道去看她的家人，天色已晚，眼见约的时间就要到了，距离却还远。她害怕赶不及见自己的亲人，居然就在车后座那么流起了泪。

　　可乐从家人那儿继承的是流浪的命运。母亲是中国最富盛名的环保人士，工作需要，基本在国内；父亲近几年才从中国搬到华盛顿市郊；而可乐从十几岁就在美国，后来上大学、打工又从芝加哥到纽约，一年要坐多次长途飞机，芝加哥—纽约—华盛顿—北京，她的成长几乎是远离父母看顾的。我和她的人生经历很不同，但只有这一点相似，都是属单飞候鸟的————不得不热爱旅途中的孤独生活。所以，我能理解她的悲伤。

　　可乐的快乐也很简单。万圣节那天大雨，我们外拍回来，深夜看到纽约街头一群一群打扮的奇形怪状的人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不知怎么，她就笑了，笑起来就停不了，最后气都快接不上了。好久听不到那样简单直接的笑声了。

　　直到回国前，我才知道，那双破牛皮鞋，是可乐的妈妈多年前送给她的。

　　纽约，这一刻，变得可亲。

　　四。她们俩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有生之年能进入纽约证券交易所呆一整天，这里的出入证件办理难度极大，因为名额限制，连导演叶子都没能进去。而我进入纽交所主要是为了去拍摄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漂亮女人。

　　一个是cnbc的金融节目主持人玛丽娅，正当红的花旦。就是她的经纪人从纽交所戒备森严的门口把我们带进来的。她在这个100年来的世界金融中心的二楼，拥有一个自己的固定直播间。早晨9点到达，下午五点离开，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天天收看她的节目。每天有至少20个工作人员围绕着她忙碌。几乎每隔5分钟，她就会播报一条消息，其间的空隙，只够喝一口水或是补补妆。她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时间可以和我们交谈。

　　玛丽娅有一点拉丁血统，皮肤呈现出健康的黑红色，眼睛很大很深，颧骨较高，苏菲。马索式的嘴巴和下颌曲线，这一切搭配起来充满野性，给人的感觉像地中海夏天的阳光。

　　她的直播间在纽交所二层，可以鸟瞰下面所有源于金钱的忙碌，每个整点她都要下楼对不同的金融人士进行访谈，两三台摄影机跟着跑上跑下，场面蔚为壮观。

　　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疲倦，可能因为有些女人只存在于生活中是远远不够的，她们对自己的迷恋，往往来自于那个迷恋她们的世界，她们的存在永远都是相对的，有所参照的。

　　————只有一个瞬间也许看到了玛丽娅真正的自我，那是在中午一次补妆之后，她抬头平视，若有所思、或是无目地的凝视，在这一刻她的眺望似乎已经脱离了所处的这个纷乱的环境，找到了某个早已被丢弃的城市局部，并心思单纯的掠过那里。……这时，制片人递给她一张纸片，高声说：“下一个访谈。”有些人在这个时刻出现永远是一种阻止，他们永远都是具体的，永远在唤醒某种力量。玛丽娅突然警醒，并重新成为纽交所的一个组成部分。

　　其实，每一个大都市里的成功人士都永远不知，欲望将比年龄更快衰竭。

　　另一个女人是苏茜的同行，叫玛丽娅，年纪比苏茜大一些。每晚8点纽约证券交易所下班后，夜幕降临时，她才会来到这里。苏茜穿的一袭红裙这时成为环境中的亮色。这个时刻的纽交所异常安静，地面上有成堆的纸屑，几个清洁工人正挥舞着扫芻清运它们。

　　这是纽交所一楼大厅的一个小角落，也只有这一个角落在晚上才属于她，镜头要想从这个角度挂上背景的话，她的身高不够，只有站在一个破木箱上。穿着高跟鞋在上面想站稳不太容易，每一次转播开始时，她都要努力的调整自己的位置，每一次播报都是一次身体平衡考验。许多还亮着的股票显示器勾出她站在木箱上身体的轮廓，金钱的信息在她身后闪动————都是狭长的红色和绿色。

　　只有一个拍档跟着苏茜，是她的摄影师，一个络腮胡的胖小伙子，总是带着憨憨的微笑。他进来时捧着好大的一束鲜花，胡子插在花丛里非常显眼。我问他今天有谁过生日吗？他说今晚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是他和他女朋友的相识纪念日，所以得赶快忙完工作去约会。

　　苏茜是一个非常可亲的人，一开始就对我说，要在拍摄上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会尽量配合。在拍摄完成后，又对我说她很喜欢中国，留了名片，一再表示一定要常联系。一块走出纽交所后，她和我们一一握手道别，接着急匆匆的去赶最后一班地铁。此时灯火通明的华尔街上只有她一个人远去的背影，晚秋的纽约已经很冷了，她没有穿大衣，红裙子被风吹得瑟瑟摆动。

　　纽约之夜此时成为关闭在喧闹之外的、任何一个乡村的夜晚，温柔的将她控制在自己的区域里，并在那里阻断了所有的想象和欲望，使视觉成为悄无声息的叩问。

　　美国的牛屁股——加州

　　在旧金山下飞机的第一幕，是在机场出口，一个素不相识的黑人老弟高举双手直冲着我奔过来，握手、拥抱、抚摸我的背部，紧接着问：“Spare me a cigarette(有烟吗)？”

　　有人说，美国地图就像一头勃起的公牛，加利福尼亚州就是牛的屁股。

　　公牛的屁股在我面前有一个骠悍的出场。

　　一、梦想加州

　　其实我早就认识加利福尼亚，一半来自于书本上遥远的地质年代，这里的一切都源于4亿年前太平洋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的碰撞，从而成为世界上著名的火山地震带，扭曲的大段山脉、沙漠和海水紧紧相接，古老的地理变迁在这里全部赤裸裸的呈现出来，仿佛每一天我都还在硝烟未尽的地理大动迁时代。

　　而另一半来自于60年代美国那部著名电影《逍遥骑士》中奔驰在路上的摩托车手们，累了就睡，醒了出发，“永远在路上”，那是美国西部的加州梦想。

　　然后我就开始喜欢加州高速公路这个名词。就像从旧金山市前往萨克拉门托的那条路，或者通往斯坦福大学的那条路，除了《逍遥骑士》还有数不清的美国公路电影都在这样的加州高速公路上完成。

　　我喜欢这路上的每一样东西，荒草、栅栏、限速标志牌、大排量的卡车和suv、天空、云、风、大片荒原，当然————还有从不缺少的阳光。

　　有一次，就在这样很平很直的路边拍摄，前面的一辆福特卡车突然急刹车，在路肩上扬起一阵灰尘后，一个胡子拉碴的白人老者冲下车直奔路边，我以为什么事要发生了，紧接着他解下裤子——开始方便，他冲我笑笑说，“这是美国。”于是，我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美国老人先后在这条公路边仰望着天空撒了尿，加州高速公路————我来过、并尿过，风很大，没着凉。

　　没有人有权利告诉你这条路上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

　　有时候，这条路的天气也会变得很奇怪，时晴时雨。天上的云色很重，近于铅块，贴近地面的呈青灰色，扭曲缭绕，飘飘荡荡，太阳的光线化为柱状从云中透下，云影的无忌蛮力把整个世界揉作一堆摆在我面前，色彩和构图被重组，所有的光线成为一种语言符号————就像我们梦想的开始。

　　二、梦想的摇篮——斯坦福

　　“树叶转黄

　　天空灰蓝

　　我散着步

　　就算在一个冬日里

　　我也会安全而又温暖..…。”

　　躺在车上，打开耳机，铿锵的鼓声带来The Mamas & the Papas双人组合的《加州梦想》，旋律动人，像一阵阵的身体高潮。

　　恍惚着是前往斯坦福大学的路上，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座诞生了胡佛总统和数不清理工科学家的大学被排斥在8座美国长青藤名校之外。

　　说起斯坦福大学的建立，有一段故事。其创办者利兰·斯坦福是美国著名的铁路大王。 1884年他带着爱子在欧洲旅行时，儿子死于伤寒。回国后，斯坦福计划捐出自己的财产，以儿子的名字在美国最著名的高校建一所图书馆，但遭到了拒绝。之后，斯坦福就决定在加州以儿子的名义建立一所大学。1891年斯坦福大学开学典礼那一天，斯坦福先生致词时说：“生活归根到底是指向实用的，你们到此应该是为了给自己谋求一个有用的职业。但也应该明白，这必须包含着创新、进取的愿望，良好的设计和最终使之实现的努力。” 走进斯坦福，古香古色的校园在面前展开，校门广场正对的主楼应该是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是设计纽约中央公园的设计师弗莱德里克在1886年构想的。巨大的拱顶，宽阔的门窗，青铜灯柱顶起的片片水晶灯，不高但占地异常宽广的建筑，每一个立面都很生动。触摸巨石砌成的墙体，海成岩的每一个孔洞都清晰可辨。

　　在校园最高的标志建筑胡佛塔上，可以鸟瞰整个校区，上塔坐电梯之前要先拉上沉重的铁栅栏门，咔咔吱吱的摩擦声就像拉开了历史。塔下有一个胡佛纪念馆，外墙上打满了浮雕效果的名字————是美国历任总统的名字。这个学校，建筑给人的印象是的厚实、大气、漂亮、精致。

　　但是这里的学生不同，挺糙的。

　　在拍摄斯坦福主楼拱门时，刚好下课，一群学生从隔壁的教室冲出来，一个男孩穿一件破洞的灰t恤————可能曾经是白的。脸上打满了洞，挂着各种金属环，直视着我的眼睛问我借火抽烟，我尽量不去看他，歪眼偷看造成的后果像是在偷窥。他的女朋友在旁边一劲儿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真没什么意思。

　　上胡佛塔时给我们开电梯的是个女学生，非常漂亮，鼻子小而翘，眼睛深陷，睫毛长长，皮肤很好————她还有一头黑发。就是身材……从腰部到臀部突然变大，像葫芦。我只要一冲她出于礼貌的笑，她准问我问题，我极糟的口语根本不足以应付，但这激起了她更大的交谈欲望———电梯的旅程因此显得尤其漫长。

　　但就是这样的学生们，在我们拍摄他们的讨论时，显得理智而又热烈，针对每一个老师提出的论题，每个人都在依次说出自己的论点。虽然是自由讨论，但没有人打断别人的话，他们总是在耐心听着，之后一定会热烈的逐一发表赞同观点或是反驳意见。

　　后来，采访了大学一位主管招生的老师，她说斯坦福不同于耶鲁、哈佛这些传统长青藤名校的重要一点可能就是更自由的气氛、更宽松的环境，并鼓励每个人按自己的意愿去个性的发展。“自由之风永远吹”是斯坦福大学的校训。

　　梦想是这里带给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这也许就是斯坦福大学造就美国硅谷的原因。

　　斯坦福除胡佛总统外，比较著名的是戴维 。帕卡和比尔 。休利特，他们都是斯坦福大学电气工程系1934年的毕业生。二人创立的惠普(HP)公司，是美国乃至世界最早的开发电脑的公司之一，并以每年1000亿美元以上的销售额傲视全球到今天。惠普公司的创立也可以被视作硅谷的开端。

　　1939年在旧金山市东郊的帕拉阿托市爱迪生大街376号————就是现硅谷所在地，戴维 。帕卡和比尔 。休利特开始制作他们的第一个产品：声频振荡器，它是音响工程师使用的电子测试仪器。而尤其戏剧化的是，这些音频振荡器是为迪斯尼经典音乐电影《幻想曲》开发的————这是一部被重播次数最多的关于梦想的动画电影。

　　这两个当年20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制作这些声频振荡器的地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车库。我们去拍摄时，这里还保持着1939年的样子，几乎所有物品都是当年的原件，蒙尘的游标卡尺、两人手绘的线路图、掉了漆的调频测试仪、红橡木桌上放着功率不超过100瓦的生铁工作灯……这种创业太早了，早的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在电脑诞生的30年以前，美国的一家电脑公司已经开始创业，那我们的落后是可以原谅的。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去完成他们已经完成的事情，有些弯路还是必须走的，省略不能使我们获得那些触目惊心的教训，没有这些教训，我们必然无法深深记住一件件让我们应该记住的事情。更早的拥有梦想并实施它，是这些教训中最重要的一个。

　　在一个落雨的傍晚，我们爬上了校园附近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很低，不过2、3百米，但斯坦福大学的建筑很少有高于它的。所以我们在这拍摄校园全景，重要的是瞻仰那棵著名的橡树。传说这棵橡树是在1891年由斯坦福本人带来的，它在这里生长的100多年里，目睹了斯坦福大学的出生到繁荣。

　　在这棵树的面前，我偷窥一样拍摄着它脚下的校园，因为这是一个很难用画面表述的大学，那些敢于表述它的人，八成都是我们这样的短暂过客。但我，心怀敬畏。

　　就在我们从高处这样偷窥斯坦福的时候，雨停了。当我们完成拍摄时，雨又来了。像……像梦想。

　　应该记住，在这种高处，有一棵橡树也偷窥了斯坦福很多年，让舒婷的《致橡树》显得奇俗无比。

　　三、一场虚惊

　　有一首80年代挺著名的诗喃喃表白：“在一个繁星满天、夜凉如水的晚上，我想起了你……在这样的夜晚，我愿意想起你，不要失去你。”

　　现在，就在这样一个繁星满天、夜凉如水的加州之夜，我把我们的摄影助理弄丢了。

　　我的摄影助理中文名叫太阳，英文名叫阿波罗————没错，就是那个古希腊传说中著名的太阳神。他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是个准备到美国深造的20岁有志青年。有时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禅意盎然。有些人饱读诗书，却充满世俗智慧，阿波罗就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在文献中间或有记载，就像《新五代史》中的冯道国公。

　　阿波罗和剧组每个人交谈时双眼里总是闪烁着真诚的光芒，我们刚入住硅谷那家小资情调很浓的法式汽车旅馆时，他深情的看着我说：“魏哥，我看了，这儿篮子里的水果是免费的，晚上给大家多拿一些。”

　　有些晚上，同屋的我俩会谈到正在拍的《华尔街》这个片子，他会复述李总导的一句话：“每一个事物，都有它的出生、成长、幼稚、成熟，直到它的固化、消亡。我们也许正在记录美国这个发展过程的某一个阶段。这才是可贵的。”

　　本来这个夜晚一切都应该很正常的，录音师林子没吃上晚饭，刚好导演叶子让我和阿波罗去超市买矿泉水，就顺路给林子带个汉堡。从“safe  way”超市买完一箱水出来，路对面不远就是汉堡王，我在超市门口看着水，阿波罗去对面买吃的，约好十分钟回来。过了40分钟，没见着人。打电话关机，遥遥看去，汉堡王早关门了。

　　我先是愤怒，后是茫然，继而是恐惧，种种b级恐怖电影的情节浮上心头。我们所住的小镇是硅谷的“阳光小村”，街道整洁空旷，成排的枫树、棕榈树、柠檬树、竹子，齐整的草坪，浅色系的别墅、小型公寓楼是这里的基本景观元素————真相就是人少，不到一万居民，无任何工业，四周全是树林和荒草地。真正算得上乡下。这时有几个柠檬从树上掉下来，松鼠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发呆。

　　我扛着一箱矿泉水狂奔3公里路到宾馆，全然忘了腰伤还没好，不能使猛劲。把导演叶子和录音师林子叫出来说了这事。叶子一分钟没吭声，幽幽的说：“手机都关了……”，表情淡定，但大眼睛里黑色的瞳仁有白色的恐惧。我拉起林子，“那我们俩去找找”，“去吧，应该……没事，注意安全。”

　　一路上，我用尽了想到的和想不到的各种语言咒骂太阳神，林子不怎么吭声，神态凝重，偶尔问一句：“你说他不会有事吧？”

　　最后是我们看见阿波罗正在“safe  way”门口悠然的啃着汉堡，不时伴以东张西望，表情坚毅。冲我们乐：“那个店打烊了，我去远一点的地方买到了。林哥，饿坏了吧，快吃，还热着呢。我也饿了，就先吃点。”

　　回到宾馆，叶子说：“太阳，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很担心。”林子：“我们是你的兄弟，能不着急吗。”

　　我和他回到房间，我嚷：“你想干嘛！？知不知道手机不能关，这是纪律！你死了怎么办？我该向谁交代！？大家多担心你明不明白？！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来的……”

　　“因为梦想吧，这不仅仅是一个片子，开会时说过。因为梦想。”

　　阿波罗很沉着。“这种事没有下次了，保证。”真诚的目光再次盯着我。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旧伤的腰疯狂的疼起来。

　　四、他与百度的故事

　　产自美国加州的迦克南干红葡萄酒，口感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带有黑莓异香，一丝磨菇和矿物质的味道溶于其中。它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种口感张扬的干红葡萄酒。这也是它被称为红酒之王的原因。

　　见到提姆。陲波的感受就像喝了一杯迦克南干红，张扬的让你不知所措。在美国加州，也许成功就是酒醉后的一场梦想之秀。

　　提姆。陲波作为美国西海岸最富盛名的风险投资专家，在中国被众人所知，是因为对他百度的投资，并最终使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其实，这只是他20年来成功投资业绩的一个极小组成部分。

　　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电子工程系的提姆。陲波领导的德丰杰公司在风险投资界开创了无数个第一：第一个在美国做广告，第一个到股票市场去上市，第一个走出美国之外进行投资，第一个在世界各地开设分公司，第一个在美国投资网络公司……

　　初次见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挥手示意我们拍摄他与两个年轻创业者的会面。那两个毛头小伙子正诚惶诚恐的向他介绍一种刚发明的公司管理软件，提姆。陲波只是偶尔问他们一两个问题，大部分的精力在关注着我们的摄影机和录音话筒，时不时暗示我们更换拍摄位置，以取得他认为最好的拍摄效果————于是，这次会面的时间成倍的加长。……一个小时后，我们决定插空拍摄一下他的公司。

　　我借此仔细观察了每一间办公室，发现所有会议室都是以电影《星球大战》中的宇宙飞船命名的，并且，房间内都有相对应的飞船模型，这让同是星战迷的我狂喜。会议室门口的铭牌还配着图片，说明极其详细，我仿佛来到了“乔治。卢卡斯”建造的梦想帝国：从“反抗军穿越者号”房间到“科尔利亚轻型巡洋舰号”房间，再到最新的《星战前传》中的“帝国歼星舰”和“电子封锁者号”房间。我痴迷不已，狂拍不已。

　　让我几乎犯罪的是：最大的“反抗军穿越者号”会议室里那具同名模型，长达150厘米以上，我可以肯定这是“乐高”玩具公司在2002年发布的纪念版，追求极至，据说使用了1700块组件。念头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就此把它拿走？我们的灯箱应该装得下……灯怎么办？……不要了吧……出门被发现怎么办？……这可是偷窃呀！”最后理智战胜情感，东西没有拿走，但时至今日依然常在梦里见到它。

　　《星球大战》里丽亚公主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哈里森。福特饰演的素罗，但一直羞于表达，在两人被帝国军抓住并执行死刑之前，丽亚含泪深情地望着素罗说：“我爱你”，而素罗只是酷到极点的回答：“我知道”。

　　同为星战迷的提姆。陲波肯定也知道这个经典桥段。第二次我们在一辆小学生校车上拍摄他的亲民活动时(这个活动是他主动安排的)，他不厌其烦的对小学生们大谈投资、中国、百度，并伴以大量和孩子们的互动提问(分别与白种、黑种、华裔孩子进行了交谈，各种颜色齐全)，场面热闹至极。每一个镜头不用我们安排，他都已经考虑充分；所有的角度，在我跑位之前，他就已经留好了空间。导演叶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风投专家其实很少有这样性格张扬的。”

　　最后一个他挥手目送校车离去的镜头，我只来得及拍摄一个角度，正在遗憾，提姆。陲波冲我一笑，伸出一个指头，“再来一次？”我也笑了————原来他全知道。

　　拍摄完成。我们上车前，听到旁边一辆“道奇公羊”车上也放着《加州梦想》，十月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我眯起眼睛，用手掌挡住太阳看着天空，轻声合唱，“树叶转黄，天空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