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骥

　　第一次尝到光头的甜头是在超市里排队结账。有个高个男人想插队到我前面，我当机立断将帽子一摘，露出锃亮的光头。话作马后炮说出来已经不那么传神，但当时的确是很拉风。我的光头立即使他望而却步，乖乖缩到我身后。从此，我便爱上光头，再也不愿将头发留回去了。

　　根据达尔文先生的进化论，人是进化最完全的动物。从外观上看，人与众多动物最大区别在于没有羽毛或鳞甲覆身。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既然人类全身的毛发都已散落，则何故偏要在头顶保留一团多余的杂毛呢？这团杂毛，遮羞谈不上——头顶不属尴尬部位；御寒则嫌不够——大冬天里人们不是总要戴上帽子才能保暖吗？

　　头发这玩意儿，实在是人体的鸡肋，存之无聊，去之可惜。是故，我十万分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在头发上花成百上千的钱。光头的妙处不止于省去麻烦与费用，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帮助你忘记很多苦恼，比如秃头。你想，当其他男人人到中年开始为发际线渐高而烦恼，为青春不再而痛苦，为前途未卜而惆怅，为越来越多少女投来鄙夷的目光而羞愧的时候，你若是光头，便可毫不顾忌这类问题，把每天都过得像二十几岁一样泰然自若。是故，我又十万分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男人要把秃到只剩两三根的头发奉为至宝，从左边齐耳处横跨头顶贴在脑袋上。既然只剩两三根，何不干脆剃光呢？

　　时人喜追潮流，初一小修，十五大剪，实在不懂“光头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道理。发型若是时装，则光头是时装中的衬衫，永不落伍；发型若是美食，则光头是美食中的米饭，百吃不厌；发型若是饮料，则光头是饮料中的白水，甘之如饴。光头是一种倔强，不屈服于时过境迁的淫威。它直指太初，以最原始的轮廓示人，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故而所向披靡；光头又是一种自信，有多少人沉沦于那虚无缥缈的发丝，试图用头发塑造出完美的脸型，有几人敢于光头自视呢？难怪剃光头是一种抗议，削发者所展示的是面对威权时的自信。这种自信，与击鼓骂曹的祢衡有异曲同工之妙。“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曰：‘……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露父母之形”一语道破了光头的坦荡。人一出生不就没有头发吗？故领悟光头坦荡精神者，往往凡事皆能坦荡。

　　和尚剃光头，乃是佛教的传统。起初只是为了突显教徒身份的标志，让人从外表上便知其乃佛教徒。但是久而久之，有聊无聊的人就发明出一套理论，说这寓意着将一切尘世的烦恼与牵挂斩断。我忽而想起一个故事，把要不要削发的道理讲得入木三分。两个僧人迎面相遇，一个剃度，一个不剃度。剃度僧人问不剃度僧人：“我们佛门弟子，入佛门之前皆要摆脱尘世的烦恼，要剃度，正所谓‘斩断三千烦恼丝’是也，你为何不剃度？”不剃度僧人笑道：“你有烦恼，才要‘斩断三千烦恼丝’，我根本没有烦恼，何必要‘斩’呢？”

　　圣人心无杂念，自可七十二般变化皆为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大抵还要借助些方便法门才能得道。世间一切烦恼皆缘于一个“伪”字。一个“伪”要用另一个“伪”去伪装，层层叠加，所以才有了无尽的负担与压力。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老夫子大抵也会脱发的吧？人到七十，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心中的世界也随之只存一个“真”字，不会再受花花世界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