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丹

　　傍晚6点，拖着行李走出塞维利亚火车站，天边已染上一片暮色。

　　去塞维利亚，是西班牙南部之行中的临时决定。在格拉纳达看过摩尔人留下的遗迹之后，一时无法回神，于是来到这里继续寻找历史的踪迹。

　　塞维利亚曾有“小罗马”之称。伊比利亚人、罗马人、汪达尔人都先后统治过这里，公元711年至1248年间，这里又成为哥特人和摩尔人所建王国的都城。塞维利亚的面孔是复杂的。从建筑上来说，这里有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式及穆斯林式混合；从中世纪开始，伊斯兰教、基督教和犹太教又在这片土地上长期并存。

　　当我们拖着行李，磕磕碰碰走在塞维利亚老城的鹅卵石小路上时，身边人正成群结队朝一个方向疾步而行——女人们衣着考究，男人们则西装革履，像赶去参加一场晚宴；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脖子上挂着小鼓，舔着棉花糖，兴奋地满街叫着；不常夜出的老人和婴儿们，也纷纷出街。颇奇怪的是一群不知年龄和性别的人，他们穿着黑袍，戴着尖尖的黑头巾，只露一双眼睛，穿插在人群中。

　　脑中旋即闪过一念：我们碰到了圣周？再仔细看看街头，商店的橱窗里摆放着圣母塑像，耶稣受难的海报张贴在街头，杂货铺和地摊上都在售卖圣母与耶稣的小图片……

　　没错，西班牙规模最大的圣周游行被我们撞见了。这个从14世纪就开始盛行的宗教活动，每年都吸引无数朝圣者和游客争相前往。而我们这些懵懂闯入的不速之客，竟意外收获了古老的塞维利亚最好的礼物。

　　在S.Pedro广场附近寻找到一家沿街的旅店，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出门。随着人群的脚步跟过去，逐渐靠近塞尔瓦多教堂。教堂附近人头攒动，街道也渐逼仄。这片老城区的岔路口极多，且不规则，像蛛网一样密布着。蛇巷内既细又窄，路灯与路牌无处安身，只有巧妙地装在二楼的位置，成为塞维利亚的独特景致。

　　我们毫无防备地走入蛇巷，常常转一个弯就堵住了，被迫停下来，听西班牙语在夜空中沸腾。

　　婴孩的啼哭、男人和女人的私语、靠墙而立的年轻人呼朋引伴，各种声浪在拥挤的巷中喧嚣着。抬头一望，二楼三楼也全是脑袋。人们站在阳台上，端着酒杯谈笑风生。

　　啤酒的泡沫、橘树的清香、火腿的咸味，以及人们站在街头咀嚼烤香肠时的快意，都让我们忽然想起晚餐这件事。但眼下的情形是，走过鳞次栉比的餐馆、酒吧与咖啡馆，里面全是站立的人，找不到一个空座。店家把桌椅都搬到了户外，仍无法应付大量客流，大部分商铺设了外卖窗口，快速贩卖汉堡和三明治。跟中国人的重大节庆日一样，被喜庆所席卷的塞维利亚街头，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空酒瓶、可乐罐和废纸盒。

　　我们想错开高峰，挑了安静些的犹太区走，看看摩尔人的遗风。犹太区是塞维利亚老城区的精华所在，许多人家都有独立院落，夜风裹挟着花香从庭院中发散出来，探头一瞧，满墙满院都是花。每一个铸铁打造的小阳台上，都是蓬勃生长的鲜花，在二楼街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散发着浓烈的香。

　　向南步行一会，到了Salvador广场，人群又变得稠密。人们像是得到什么口令，忽然不再移动，肩挨着肩，堵满整个街面，安静等待着。我站上花坛，紧盯远处，先是听到一阵进行曲式的乐声，哀悼而凝重。一列三四百人的长队，身着黑色长袍，戴着蒙面尖帽，手执一米多长的白色蜡烛，缓慢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人群开始欢呼，有人举起相机，有人轻声吟唱祷告。

　　对于圣周的游行路线，塞维利亚人是谙熟于心的。每一年圣周，58个宗教团体会从各自的教堂出发，遵照严格的时间表，沿着固定路线游行。队列抬着耶稣受难像或圣母哀悼像，隆重而缓慢地穿过迷宫般的街巷，接受信徒的膜拜。

　　重达100多公斤的圣母镀金花车，由几十名壮汉抬着，随乐声节奏一摇一摆穿过拥挤小巷。被鲜花和白烛簇拥着的圣母，与真人差不多大小。身着刺绣黑袍，戴着黄金桂冠，圣洁而哀悼的神情和那一滴由宝石镶造的晶莹泪珠，都显露出无比的奢华与逼真。

　　凝重庄严的宗教感，在浓稠的夜中弥漫。夜深时，背负着十字架的宗教队列黑压压地穿过蛇巷，没有乐队相伴，众人赤足默默前行。死亡、阴森、苦难、忏悔的氛围，将塞维利亚的夜晚笼罩得无比诡异。

　　所有的宗教团队，最后都要向塞维利亚大教堂汇聚，将圣像抬进教堂内，才算完成一次游行。

　　这座哥特式大教堂之庞大，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和伦敦的圣保罗教堂。我们挑了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来参观这哥特艺术鼎盛时期的杰作。安达卢西亚的富足，在这座教堂中得到最好的体现，仅是贴在圣殿上的黄金就重达三吨。

　　大教堂的藏品也极其奢华，不但有穆里略、戈雅等西班牙绘画大师的巨幅宗教油画，更有无数精致的圣像、金饰、圣器和彩色玻璃杰作。目之所及，皆是让人惊叹的宏伟。大多数游客感兴趣的，是哥伦布的陵墓——四位身披皇袍的士兵，肃穆地抬着哥伦布石棺，每位士兵象征着西班牙王国的一处领地。1491年，哥伦布就是在大教堂主教的四处奔走引见下，最终让西班牙国王同意了他的环球探险计划。

　　塞维利亚大教堂也是西班牙基督教“光复”的历史见证。最初，它是建于12世纪末的伊斯兰教寺院。1401年，在基督教征服者们野心勃勃的主持下，寺院以“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为目标进行改造，前后花100年时间才完成。今天的塞维利亚大教堂已经很难看到伊斯兰教的踪迹，唯有教堂钟楼上持风向标的女神塑像，还是当年伊斯兰教寺院的遗留。不过，这女神像早已不是货真价实的遗物，而是当代仿造的替代品。

　　塞维利亚的美丽是复杂而矛盾的。它有摩尔人留下的阿尔卡萨王宫、晶莹的喷泉、错落的拱廊、挺拔的棕榈树和缤纷馨香的花园，充满着迷人的阿拉伯文化；它也有基督教热烈的圣周，在宗教队伍、游客、信徒、警察、妇女与儿童组成的画面中，色彩如此浓重，气氛如此庄严。

　　在一年一度的基督教圣周中，你会看到犹太人热情参与；走进餐馆，最正宗的犹太冷汤和西班牙火腿同时摆在桌前；在整座城市里，你又能闻到无处不在的橘子树的花香——橘子，是阿拉伯人带给西班牙的礼物。这里的食物、生活习俗、宗教信仰、人种和文化都相互融合，千姿百态，让人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

　　深夜2点，圣周游行还未结束，我们已经疲乏地倒在床上，枕着窗外嘈杂的声音睡去。旅店所在之处，也是迷宫巷子的一部分。窗外仍然川流不息，起初是醉醺醺的嬉笑声，后来是高跟鞋敲击鹅卵石路的脆响，再后来，是清晨的垃圾车轰鸣着清扫街道。

　　我睡得并不踏实。想起西班牙19世纪的方济会诗人蒙特希诺的那句诗，“我们不能入眠/这神圣的夜晚/我们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