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的一个午后，徐明发开着出租车在三亚亚龙湾兜着待客。

　　“啥都在涨价，可就是我们出租车价格不涨，起步价还是5元。”徐明发边给本报记者撕下10元的打车发票，边抱怨车费太低。记者给的6块钱车费，他也只能给最低面额的10元发票。

　　在徐明发抱怨的背后，有两种矛盾的声音：一是日益升温的旅游市场以及“国际旅游岛”建设的渐强脚步声；一是因为物价上涨，收入没有增加的本地居民口袋日益紧缩的哀怨声。

　　《关于推进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发展的若干意见》如此描绘了海南未来10年的强岛富民图：海南城乡居民收入赶上全国中上游水平，逐步达到全国先进水平。

　　这意味着——“2009年，海南省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3751元，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4744元，实际分别增长9.6%和9.2%。但2009年海南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与农村居民纯收入分别比全国平均水平低3424元和409元。未来10年，预计全国城乡居民收入年均增长分别为6.5%和8.5%，要实现《意见》中提出的目标，海南城乡居民收入必须保持年均12.5%和13.5%以上的增速（预计到2020年分别达到50236元和19102.89元），才能达到国内领先水平，任务相当艰巨。”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院长迟福林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说：“国际旅游岛建设应把富民作为根本目标，着力改善民生。”

　　但是，理想与现实有多远？

　　国际旅游岛是否能成为岛内常住居民扩大就业、提高收入和生活质量、改善民生的重要平台，并成为实现海南可持续发展的动力？

　　1.就业之惑

　　不论是在三亚凤凰机场，还是海口美兰机场，随着传送带转动的旅客托运行李，各式各样的高尔夫球包占据绝大多数。

　　“我们规划了10个高尔夫球场，在建的是4个，建好的有两个。”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县长王雄在2010年全国“两会”期间接受采访时表示，“海南高尔夫球场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某种程度上来说已成为当地政府的一项面子工程。”

　　在海南，没有人明确知道现有的高尔夫球场的数字，但海南高尔夫球场几乎涵盖了世界几大主要类型球场，而如果按海南岛八百多万人口来算，它拥有的高尔夫球场的密度，应该是中国最高的。甚至有政府高层表示，海南未来将再造100个高尔夫球场，甚至200—300个，让高尔夫成为海南岛“岛球”。

　　但是在冲向“岛球”的路上，布满荆棘。

　　“高尔夫球相对而言依旧是一项有钱人的运动，来打球的客人层次都比较高，所以对球童的综合素质要求也比较高。”在海南闯荡12年之久的港商凌锋在海口事业有成，他的业余生活主要就是打高尔夫。

　　“作为旅游球场，快餐式的消费方式没有培养出高服务水准的海南球童。跟深圳的球童比，他们在身体素质、服务技巧上都稍逊一筹。” 先后去过深圳观澜湖、青岛华山国际、中信绿色等球场的凌锋认为海南球童缺乏服务理念，与客人交流少。“现有的球童素质太差。我已经建议当地政府，要对球童进行培训，和国际接轨。”

　　在凌锋抱怨的背后，反射出海南日渐高档的度假、娱乐项目，逐渐剥离了本岛民的就业机会。在三亚亚龙湾各大星级酒店里，难觅海南本地人的身影，服务员基本全是外地的，本地人大多做类似环卫和清洁工的工种。

　　22岁的海口人洗胜利在当了两年的“业余”球童之后，打算今年下半年去海南大学高尔夫教育培训中心学习一段时间以适应不断提高的球童水平。但像洗胜利这样有自觉意识进行自我提高的只是少数，大多数海南本岛球童，在年纪偏大后，都失去了这份工作机会。外来球童竞争是一方面，放弃接受其它高等教育机会也使其只能处于劣势。

　　其实，随着“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升温，就业正在逐渐抛开当地居民，带来的阵痛其实海南一直在承受。

　　只要一提起天涯海角风景区，三亚天涯镇的村民甚至政府官员都丝毫不想隐瞒他们的不满：为何祖辈留下的自然风光，自己不能得利，却让开发商圈起来收钱？天涯海角风景区每年有数亿的旅游收入，为何他们却只能靠叫卖水果和工艺品赚点小钱？

　　于是，“一看到豪华的旅游大巴载着衣着光鲜的游客到来时，村民肯定不是‘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了，当然要狠‘宰’一刀了。”出租车司机徐明发毫不奇怪为何三亚到访游客屡屡抱怨。

　　2.高房价之殇

　　富丽堂皇的酒店和门外几米处破败肮脏的街道，一边是财大气粗的开发商，一边是被城市化裹挟、不知所措的原住民，强烈的对比，让得天独厚的海南旅游资源，与单薄的海南经济、文化基础，形成鲜明反差。

　　但就是这个工业基础薄弱的海岛省份，2009年的财政收支却“创历史新高”，地方一般预算收入增速位居全国第三。

　　这背后摇曳着房地产和建筑业的影子。2009年，海南房地产开发投资达316.63亿元，建筑和房地产这两个行业的收入总额占海南省全省税收收入总额的48.2%，比上年同期提高5.1个百分点；两个行业的总增收额占全省地税税收总增收额的65.6%。在海南省政府性121.4亿元基金收入中，绝大部分来源于土地出让金的收入。

　　海南省委党校副校长兼海南省行政学院院长廖逊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就表示出了自己的担忧。除却就业，在基础设施硬环境还很薄弱的海南省，政府卖地、酒店税收而得到的财政收入，暂时还难以直接“受惠”到本岛居民头上。

　　“如果不搞工业，海南的老百姓怎么活？如果主要搞旅游，海南530万农民，你让他们干什么去？都让他们端盘子，提箱子，捡球，行不行？有那么多的就业机会吗？”廖逊分析，“国际旅游岛”刚获批时，原居民还比较高兴，可是随着房价的向上翻越，原居民的心也就慢慢凉了下来。

　　2月份海口、三亚房价涨幅继续领跑全国，海口房价同比上涨50.5%，第二个月高居全国第一位。

　　人均收入偏低的本岛居民在高房价面前，感受到的是压顶之痛。

　　“对本岛居民而言，拥有两套房以上的是极少数。他们能够感受到房价上涨带来的好处。拥有一套房的，在房价翻高之后，一夜之间突然就成了张百万，李百万，但是他们依旧是个穷光蛋。因为房子必须有一套自住的。”廖逊笑称，最受伤的就是那些没有房子的一批人，只好等着政府的保障房。

　　符郝伟是海口市一位出租车司机，月收入3000元左右，其妻子开一家服装店，月收入将近4000元。

　　“我们的收入在海口算是中高收入了，目前供一个孩子上大学，积蓄所剩无几。”符郝伟苦笑称，去年已经预料到海口房价会上涨，所以建议其弟在海口郊区买了一套房子，可是自己除了自住一套房屋，根本无法再买房子。

　　即便如此，24岁的海口人冼厚霖也只能苦笑着调侃房价上涨带来的好处：

　　“房价涨高后，把房子作为银行贷款抵押，价值更高。另外，如果想出租，租金也会高一点。”冼厚霖强调，高房价绝对不是海南本岛居民所希望看到的。

　　3.炒地之疑

　　3月底，海口市龙桥镇三角园村一个叫“扶善落”的地方，三五儿童从巷子里露出半个脑袋，远观记者。时而躲避，时而嬉戏。

　　这个距离海口不到十公里的路程，但与市区大建“国际旅游岛”热火仍显疏离的寂静村落，很快就要被卷入一场圈地运动的狂躁中。

　　2010年，海南将陆续对8.86万农户的农村宅基地确权发证。而抢在政府征地前，各大地产、非地产公司以及有钱的外地人在这里的圈地运动就已风生水起。

　　“本人在老城盈滨半岛有六亩黄金地块转让出售，面积：宽36米，深110米，可建酒店或者七到八层商住楼，证件齐全即可办理过户。”

　　“本人现在有一块宅基地要转让，160平米，处于海口市美兰区演丰镇海边，地理位置极佳，可办证，每平米2000元。另有一块200平米左右（位于演丰镇红树林路附近），每平米1000元。”

　　类似的土地和宅基地出让广告，随处可见。海口一家地产公司的置业顾问刘晓芳主业是做二手房交易中介，而她最近接待的诸多买家希望买到的是土地。3月25日晚，她接待了一批山西来的投资客，携带上亿元的资金，在海南寻找可买的土地。

　　这样的情景让龙桥镇村民冼厚霖很焦急。24岁的冼厚霖大学毕业两年后，随同在海口做房地产开发的父亲在“国际旅游岛”建设大潮中寻觅投资的机会。对他而言，这一轮大开发，是其“淘得人生第一桶金”的好机会。

　　威廉·配第所说“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在工业企业稀少而导致的就业机会稀缺的海南，土地成为维系在本岛居民手头的一个发财致富的希望。

　　作为海南龙桥镇洗家第24代传人，冼厚霖也把希望寄托在土地上。“我想做的是休闲农业。”

　　可是摆在冼厚霖身上有两道难关：一是当地政府部门对外资进入农村旅游休闲观光产业有限制；二者，该村许多土地已经被村民分割出让。

　　对缺乏足够资金开发的冼厚霖乃至其父而言，着急的是后者。随着“国际旅游岛”建设的日渐升温，各大公司以及有钱的外地人已经在蚕食这里的土地，也在销蚀着他把农民土地组织起来搞“休闲农业”的梦想。

　　而从更长远的角度看，世代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在土地交易套现之后，何以继续持续致富梦想，也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大部分海南人的幸福指数相对而言是较高的，挣3000的工资，他可以用掉2900。省里就着急，农民手上主要的财富就是那些并不多的土地，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升温，土地升值后，获得较高征地补偿的农民，以后拿什么再实现可持续发展？”

　　在海南省农村信用社工作的李先生如是对本报记者说。3月底，农信社接到省政府有关部门下发的一项任务：如何找到方法使得给农民的征地补偿资金保值增值，这说明政府也在忧虑农民的后续发展问题。

　　这是一个让李先生头疼的问题：一方面，政府号召农信社为农民的征地补偿保值增值；但另一方面，他认为，农民完全有权力自由支配这些征地补偿资金。

　　4.区域失衡掣肘

　　海南区域发展不平衡也正成为“国际旅游岛”建设的掣肘。

　　海南西部地区包括儋州、东方、昌江、澄迈、临高、乐东6个市县和洋浦经济开发区。据统计，西部6市县的土地面积接近全省面积的40%，人口是全省总人口的36%左右。

　　“海南西部是海南省新型工业和能源工业集中布局的区域，也是港口资源集中布局、热带特色现代农业和旅游业极具发展潜力的区域，拥有洋浦经济开发区、洋浦保税港区等政策优势，以及乐东龙沐湾、盈滨半岛鲁能海蓝福源等大型综合地产项目。在海南省经济格局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海南省发改委人士表示，“但与东部市县相比，西部地区的发展明显滞后。”

　　一份由海南省委政策研究室、财政厅、发改委、国土厅、地税局以及国税局组成的“海南省西部开发建设综合政策调研组”受命调研撰写《海南西部地区开发建设综合政策调研报告》显示：

　　2008年，海南西部地区人均GDP1.49万元，比全省平均水平低约2000元；不含洋浦，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低于全省平均水平；不含洋浦，农民人均纯收入除澄迈县和儋州市，其余市县均低于全省平均水平。

　　其时，解决海南区域失衡问题，让西部发展搭上“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快车，正成为海南省政府强力推进的主要政策之一。海南省委书记卫留成就表示，要让西部发展搭上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快车，早日成为海南省经济发展新亮点。

　　发展的途径是什么？也许还是需要在土地上找到答案。

　　海南省副省长姜斯宪日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海南西部有极大的发展前景，希望广大投资者关注西部建设和西部发展。

　　这句话的背后，是海南东西两端的“冷热不均”现状：“国际旅游岛”概念炒作短期内迅速推高了海口、三亚及其它海岛东线地区的房价和地价，准入门槛大大提升，竞争愈加激烈，市场也在趋向饱和；

　　而在海岛西线，土地房地产方面却仍大有空间，西线城镇由于基础设施欠缺，发展起步晚，现阶段，地产开发规模较小，房价、地价均比较低，整个西线目前尚可开发的土地资源仍很充裕。

　　据了解，目前海南西部现有的房屋均价在3000多元/平方米，土地资源总量占全省土地资源总量的38%，其中建设用地占全省建设用地面积32.01%，占西部土地资源总量的12.98%。且现有地产开发项目仍屈指可数。

　　5.“强岛”离“富民”有多远？

　　博鳌亚洲论坛的举办，让位于琼海市万泉河出海口的这个小镇名扬天下。2009年博鳌机场开工建设，博鳌二期建设亦在推进中。琼海市委书记祝春荣曾坦承，博鳌一期建设由于上马匆忙，地方政府时间紧迫，并没有为拆迁农民和失地农民规划未来，给点补偿款就把他们甩开了，没有出台相关的富民政策。

　　祝春荣还提到，不久前他去博鳌考察，便有农民求他给一条出路，这说明博鳌一期并没有真正实现富民效应。

　　吸取一期建设的教训，博鳌二期承诺，除了给拆迁农民提供新住所，还给农民留成地，农民的留成地可以跟政府一起招拍挂，也可以自己招商引资，或以土地入股。另外，未来产生的就业机会优先聘用农民。另外，博鳌二期是高端项目，如果有老百姓愿意加盟、租铺面，政府也会优先考虑。

　　此举被海南省副省长姜斯宪称为“一个创新”。

　　但是得到留成地的居民急于“变现”，要盖房子变成宅基地。祝春荣听后着急了，亲自跑过去向村民解释：“等政府把路修到这里，等高端项目开发起来后，根据十七届三中全会的精神，农村经营性土地完全和国有土地一样转让，能卖大价钱。”

　　姜斯宪3月20日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海南也希望开发的区域能够和当地居民住房改善更有机结合起来，这个结合除了让原居民搬迁到新居之外，还包括对他们的旧居进行适当的整理改造，把整个区域有机规划起来。

　　“海南800多万居民，如果在国际旅游岛建设过程中不能同时实现富民，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就认为这个建设失败了。”姜斯宪表示。

　　而按照海南省的思路，在建成“国际旅游岛”的同时，也应该实现“和谐旅游岛”的建设。

　　廖逊则向本报记者强调：“如果旅游产业仅被当作拉动GDP的手段，那么也需要从产业本身的规律出发对其进行效益的考量；如果人们已经意识到旅游与当地原住民更加紧密的关系，应该在政绩的追求中更注重民生，那么这份规划值得探讨完善之处或许就更多。”

　　廖逊表示，海南探索一条出路让原居民拥有话语权，提高其生活幸福指数，尊重当地的社会生态而不过度商业化，对整个中国城镇化建设具有普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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