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那些石板路是以小村为中心呈放射状延伸出去的,东南西北各一条,有点像初升的太阳放射的光线,它们铺到村子交界处,自有外村的人一一接到自己村里。村子是长条形的,东西长,南北短,四条石板路也就长短不一。无论晴天还是雨天,石板路总是泛着青色的光,像是一排排闪烁着的眼睛。
小村的石板路是我的祖先铺修的,当然不只是一代祖先。最早的石板路就是西边那条,造于清代乾隆年间,修路的是我爷爷的太祖父一辈;东边的一条呢,是我爷爷与村中另一个长辈主修的,时间应该是民国早年。爷爷大我太多,冥寿早已超过110岁,40多岁的我从未见过他,但路旁的石头上刻着爷爷的名字,石头是乡村的历史书。
铺石板路颇有些讲究。平路要用半米见方的大石板一块块拼接,那井然有序的样子,很像一节节牛排。坡路呢,如果地势落差不是太大,就直接用一块块五六寸高的方石垒成台阶。方石不能太厚,过厚,小孩和老人走着吃力;也不宜太薄,过薄,砌起来费功夫。假若地势落差比较大,还得按照一定的坡度在两边砌石甚, 再用泥土碎石筑好路基,把路基用石夯压得严严实实后,再一层一层砌台阶。
修建石板路,最难的是采石。我的老家在湘中山区,石山很多,原料不成问题,但祖先修石板路时,我们那里还没有炸药,只能依赖錾子、锤子、铁石曾(一种梯形的铁制采石工具,有一定厚度)、撬棍等极其原始的工具采石。何况,当时村子里也没有公路、拖拉机、汽车,运输石头只能靠人的两个肩膀,其辛劳可想而知。我相信我的先人一定是把修筑这几条石板路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的。他们已经深深地意识到:与其给后代积攒各种财物,不如“积攒”几条好走的石板路,粮食可能霉变,布料可能虫蛀,金钱可能贬值,田产也可能被某个不务正业的后代一夜之间卖掉,唯独自己修下的石板路会万古千秋摆在村子里,风吹不走、雨淋不坏、太阳晒不烂,每个子孙都可以享受到它的舒适和方便。乡人平时要耕种,修路只能在冬天农闲季节进行,一段三四公里的石板路,祖先们少说也要修一两年。
石板路一米一米地爬向远方,祖先希望后人幸福与快乐的心愿也一米一米地累积在路上。这一条条石板路冷视过晚清的衰落,旁观过民国的昙花一现,终于迎来今天这个科技昌明、生活富裕的时代。村里的公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好,走在石板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但石板路还是原来的石板路,它依然泛着宠辱不惊的青光,依然兴致勃勃地迎接每一个早晨送走每一个黄昏,使人觉得勤劳的祖先并未远去,他们仍旧天天在石板路巡行,关注着村子每一丝动静。
石板路,不只是一条普通的道路,更是一根从遥远的历史中飘来的心灵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