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坝”与“闸”之争:后三峡时代的水命题
孙小林 周呈思
中国的腰带长江上系的宝葫芦鄱阳湖面临一道选择题。
本报记者独家获悉,江西省《环鄱阳湖生态经济区建设规划》(下称《规划》)已于日前上报有关部门审核,消息称原则性通过已成定局。
让江西方面感到纠结的不是规划本身,而是鄱阳湖上建大坝的构想遭到多方质疑。
15日晚,一位接近国家发改委的人士称,上述规划中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不符合生态发展要求,最终被拿掉。江西省水利厅厅长孙晓山否认此说法,他表示“没有大坝这一说,我们从来都叫闸”。
虽然江西方面极力淡化这一工程,但鄱阳湖可能由此产生的变化却无法掩盖。这首先是因为鄱阳湖的独特地位,对江西来说,流域面积16万平方公里的鄱阳湖占江西省国土面积的97%;而经鄱阳湖注入长江的水量占长江径流量的15.6%,其被称为长江中下游的肺。
江西方面的考虑除了建大坝可以发电,还能减缓鄱阳湖蓄水量的剧烈变化;而环保人士则认为这一世界最大的湿地可能遭到破坏;下游省份及相关部委担心的是用水会受到影响。
业内人士指出,这一争议的背后是长江流域各省“抢水大战”升温的现实。就在此前不久,湘江长沙水利枢纽工程全面开建。
而三峡蓄水导致长江来水量减少又进一步加剧了各方对水资源的争夺。如何在保证鄱阳湖生态安全的前提下,既照顾到江西发展的要求,又不损害下游各省的利益确需相关方面仔细考量。
鄱阳湖上建大坝?
据孙晓山透露,《规划》中提到的枢纽工程和江西省上报的《规划》相比是有一些变化,“主要是提法比较慎重,要求江西方面做前期工作,比如做大量课题等,湿地问题,泥沙问题,(长)江(鄱阳)湖关系问题等等。”
此前,江西方面上报给国家发改委的《规划》草案中提出,拟在鄱阳湖入江口附近兴建水利枢纽工程,但内容较少,仅有两句话,“做好水利枢纽前期工作,积极推动鄱阳湖水利枢纽各项工作。”
根据原方案,在距长江27公里处的鄱阳湖北端,修筑一座长约2.8公里的混凝土大坝。江西方面希望,通过大坝“提高鄱阳湖枯水季节水环境容量,达到供水(灌溉)、保护水生态环境、保护湿地、消灭钉螺、航运、旅游、发电以及水产等方面的综合效益”。
江西方面对鄱阳湖大坝的建设构想由来已久。
在当地水利系统内部,此构想原先被称为“湖控工程”,数十年来江西方面一直在做相关调研和规划,在上世纪90年代形成最初的方案。
去年12月,江西省成立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领导小组,省长吴新雄亲任领导小组组长。“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是江西水利史上的大事。”江西省水利厅厅长孙晓山在最近的一次内部工作会议上表示。此前,孙已分别赴国家发改委等部门,密集汇报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的前期准备情况。
江西省有关部门测算,“湖控工程”总造价为80亿元人民币,是三峡工程的1/25,蓄水能力可达200亿立方米,是三峡工程的2/3,蓄水成本大大低于三峡水库;此外,湖控工程还将有发电、航运、灌溉、水产养殖等综合效益,年发电量为10.33亿度。
不过,经济效益并不是建坝的起因和最终目的,而是鄱阳湖面临的现实困境。
作为长江自古以来的洪泛型湖泊,“洪水一片,枯水一线”是鄱阳湖的一大特色。雨水丰沛季节和干旱季节,其湖区最大面积和最小面积相差达31倍,水的容积相差达80多倍。
“鄱阳湖在枯水季节,水很少,对经济影响挺大。”江西省水利厅协助分管鄱湖办的副巡视员熊小群告诉本报记者,“影响了航运,而且沿湖地区对水资源需求也很大。”
孙晓山认为,受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影响,鄱阳湖流域水资源年内分配不均,巨大的水位变幅给湖区人民生产生活造成极大不便。
在江西方面看来,这种季节水位变化极大地影响了沿湖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洪水来时,长江水倒灌,给沿湖平原的防洪带来极大压力;而一待水位涨落,留下的大片滩地则成为钉螺繁殖的最佳场所。
而近年来频仍发生的湖区旱情更促使江西下决心推进筑坝工程。官方数据显示,仅2007年大旱,鄱阳湖沿湖地区100余万人口饮水困难,600万亩农作物受旱,直接经济损失高达70亿元。
今年9月15日,三峡工程第一次175米试验性蓄水启动。上游蓄水的同时,包括鄱阳湖在内的中下游江湖水位一路下跌,比往年提前40天进入枯水期。10月25日,与鄱阳湖邻近的长江安徽省安庆段水位为6.80米,比历史同期低4.25米,这是该江段近30年来的最低值。
“流域旱情加上三峡蓄水,使鄱阳湖问题突然放大。”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一位人士表示,这触发了江西方面多年的筑坝之梦。
争议
然而,江西省“湖控工程”方案甫一出台,来自体制内外的争议声不断。尽管当地官方一再表明建坝有利于留住水源、保护湿地环境,但部分人士担忧,建坝会影响水质,并会进一步恶化湖区日渐褪色的生态环境。
江西省有关部门及建坝支持者认为,建坝既能改善鄱阳湖的水质,又能保护鸟类栖息地。孙晓山表示,江西会保护《湿地公约》所指定的鄱阳湖保护湿地区域。
江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原副省长胡振鹏也认为,让冬季鄱阳湖大片地区干涸出来没有什么意义,目前需要进一步研究来确定鄱阳湖的合理水位和如何更好地使大坝运转。
“我们对这个工程非常慎重,前期就投入了很多资金做这个方面的研究。”熊小群表示前期调研都涉及到外界关心的问题。
但反对者则认为,建坝修闸将会导致湿地植被发生根本改变,破坏食物链;冬季水位太深,将淹没鄱阳湖区几乎所有的候鸟栖息地,白鹤等候鸟难以觅食,可能会导致灭绝;大坝拦截,亦将阻碍珍稀水生动物江豚洄游至产卵地。
“建坝蓄水使得四季水位的自然落差消失,诸如水华等污染事件将会出现。”世界自然基金会高级项目官员朱江担忧,这一“长江下游气候的肺脏”将会因水质和水环境的改变而逐渐失去其功能。
朱江介绍,鄱阳湖与洞庭湖等长江流域的大湖都属于洪泛湖泊。洪泛湖泊最大的特点是季节性水位的变化,夏涨冬落本其自然规律,这样有利于水底植物的生长和水环境的改善。
作为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是世界六大湿地之一,其面积占江西省湿地总面积的97%。在全球变暖加速的背景下,湿地是目前最重要的碳汇。
此前,温家宝总理在进行江湖考察时曾嘱咐江西省有关方面,像江西这样的生态环境不多了,一定要下决心保住鄱阳湖这“一湖清水”。
各方质疑使得江西方面开始调整思路。在一次论证会上,江西代表坦承前期工作中“生态环境的论述不够全面,定性的多定量的少,应该补充完善。
此后,江西省决定对“湖控工程”进行方案修改,提出将“调枯控洪”改为“调枯畅洪”、“筑坝”改为“建闸”的新构想。
所谓建闸方案,即在长江洪水季节,把闸门打开,等到了枯水季节,在适当地保留一些五河来水的同时,保证长江干流的去水。
熊小群对本报记者表示,新方案能消除外界对该工程有可能增加下游防洪和缺水压力的质疑。
“原来是控制洪水进鄱阳湖,江西的水位是4到6月份为主,长江则晚一到两个月,一般为6到7月份,长江来水量大。也有遭遇在一块的,比如6月份。过去我们全湖(建坝)控制,那长江的水在洪水期间就进不来,就不能帮长江分摊洪水,使长江水位抬高,中下游防洪形势就会受到影响。但现在建闸了,就会帮下游分流,缓解下游防洪压力。”熊小群解释。
“在洪水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把闸关上,把快结束的洪水留在鄱阳湖,在枯水期间,9月到12月,能够调节使用,对长江下游和鄱阳湖当地的老百姓都有利。”熊小群对该方案颇为赞赏,“下游省份了解了这个方案后都没有意见了。”
“开闸的时间是国家来确定的,要报批国家的,不会说是江西想开想关就开关的。”熊小群告诉本报记者。
“每一年都会有(水资源)调度方案,而这都需要得到上级批准,都是有规定,地方行政长官是不敢违背这个规定的。”熊小群说,其认为江西方面的调度是按照上级规定来执行,“法律是严肃的。”
这或许意味着即使江西等省份有自己的“意志”,但必须得到长江水利委以及更高部门同意,其才能调动相关水资源。
但外界也有不同的声音,“改为建闸后,虽然影响有所减少,但对湖区和整个下游流域的生态影响仍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一位北京的生态学者表示,“江湖自由联通”的生态学意义非常重要,“人类至今对河流生态系统的认识只是沧海一粟。”
“建坝行动虽暂时可以解决当地用水的问题,但会使长江中下游的水问题更加严重。随着长江流域干支流各地抢水的加剧,今后武汉、南京壮阔的江面也许会变成一条水沟。”一位国际生态组织的项目官员不无忧虑地对本报记者说。
不过,前述接近国家发改委的人士告诉记者,国内外专家学者和有关部委对此项目质疑声太大,在科学发展观的当下,这种对生态环境影响很大的项目不应被通过。
治水体制之问
虽然改大坝为闸,但鄱阳湖等长江中下游流域面临的现实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12月10日,三峡坝前水位已降至170.44米。
三峡枢纽梯级调度中心一位人士对记者表示,今年三峡水库已不太可能蓄至175米。由于长江中下游旱情严重,水库不得不开闸为中下游补水。
上述人士担心,“恐怕三峡水库在今后大多数年份都蓄不满”。
而对于生活在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人们来说,“三峡水库能否蓄满”这个命题并不重要,大家担忧的是蓄水对长江水量减少的影响。从河道航运到农业灌溉、从工业生产到城市生活,1.2亿人都仰赖这一江之水。
与长江上游来水关系密切的鄱阳湖更是如此。
今年9月,江西省曾与三峡总公司有过一场“隔空交火”。在北京的一次高层论坛上,国家能源局局长张国宝转述江西方面的话说,由于三峡大坝蓄水,使长江水位低于鄱阳湖水位,导致湖水大量外泄,从而使鄱阳湖水量降到不及两亿方。
江西方面警告,如果不采取措施,中国最大的淡水湖可能就此成为历史的记忆。
事实上,不仅江西,湖南也加入了这场“抢水大战”。除了江西的鄱阳湖“湖控工程”之外,湖南的湘江水利枢纽工程先下一城,12月6日,湘江长沙综合枢纽工程宣布进入全面建设阶段,6年后,一座大坝将把湘江拦腰斩断。
部分省份的“抢水大战”影响到了更多下游省份的水资源利益,湖北、安徽、江苏、上海等经济较为发达的下游省份,都对新一轮的筑坝运动颇为担忧。
“这恐怕将成为后三峡时代最棘手的矛盾。毕竟,长江中下游是中国人口最集中、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湖北省河道管理局的官员对本报记者表示。
早在2006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总工程师郑守仁就曾在内部提出书面建议,称须就三峡工程对中下游的影响进行专项研究,其跨部门跨省份的协同治理方案引起高层重视。
但尴尬的是,中国对流域性江河的水资源管理正面临“九龙治水”的尴尬。
“九龙治水是数千年遗留下来的中国特色治水难题。”WWF中国淡水项目主任马超德对记者说,目前国内外在全流域治理和资源分配上的成功经验并不多。
马超德认为,目前可以推行的方式是通过大部制改革,把涉水职能集中到一两个部门;此外,利用立法和公众参与的方式实行流域综合治理,由利益相关方参与建造流域治理平台,整合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