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人对树木的感情,一如人对同伴的感情,有着明显的亲疏之分。人与人的亲疏,源于是否拥有共同的血缘或相近的性情;人与树的亲疏,则来源于人能否从某种树木身上发掘出某种精神的东西。换句话说,尽管所有的树木都有益于人类,但只有一部分树会成为我们内心的“宠物”。
我也有自己的绿色“宠物”,桂树就是所爱之一。桂树的姿容其实并不美,叶子长得太“温柔”,不到一枚书签大。树冠也很小家子气,我家住在一栋公寓楼的三层,楼下的桂树长了二十多年,它的枝叶居然还没高过我家的窗口。桂花的样子有些对不住观众,它们簇生在叶腋下,每一朵只有米粒大小,一个人近视一点,得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然而,桂花的香味却使你无法不对它产生敬意。它香得浓郁,我住的小庭院里只有十来棵桂花树,可是到哪里都可以闻到它的香气,它的香味绝不像玉兰花一样单调、坚硬,而是浓郁中带一种湿润的甘甜,使你不由得生出生生世世枕它入眠之心。
这座城市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也让我开心。法国梧桐知道自己不是这片土地亲生的,因此对生活的要求特别低,田间地头、山坡庭院、河边崖畔,你随便将它种在什么地方,它就在那儿撑起一片绿荫。它的树冠形状有点类似于摩托车头盔,叶片大得像男人的手掌,一般有五至七裂,有的叶裂深至叶子的中部,阳光一照,洒在地上的影子变幻着各种几何形状,实在美丽至极。法国梧桐的树干常常斑斑驳驳,没有脱皮的地方是黑色,脱了皮的地方是柠檬般的淡黄色,加上其叶片到了冬季也变得黄黄褐褐,颇有一种沧桑感。
我非常喜欢枫树。老家在湘中山区,山上到处是松杉栗枫,从小就感受着那一抹清新而又悠远的枫香。枫树是一种夏绿乔木,它的叶片初秋转黄,深秋变成朱砂一般的红色,叶子的面积有饭碗口子那么大,一片叶子开两个叉,叶柄细得像一根小小的尼龙线。也许是因为叶柄太秀气吧,只要有一点风,枫叶就会使劲摇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活似冬夜打在屋瓦上的砂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湖南师大中文系读书,校舍背后就是中国四大红叶观赏地之一的岳麓山,每到深秋晴好的日子,我一定会去岳麓山的枫树底下读书。读书倦了,就抬眼望天。读着头顶那一片片像是尽情燃烧着的朝霞般的枫叶,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悦耳的枫涛声,心里充满了一种跟枫树说话的欲望。大学时我执著地爱上了写作,如今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依然痴心不改,原因当然很多,其中一个心理隐因是:我曾在湘江之滨、岳麓山下领悟了无数大自然的诗意,这种诗意使我在一种心灵的“场”里久久无法自拔。
我的绿色“宠物”还有不少,比如我喜欢樟树,它的树姿特别优美,使人想起那些身材魁梧的北方男子;比如我偏爱榕树,榕树满身都是气根,每一条气根都扎进大地,你可以从中体会到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比如我欣赏雪松,雪松的枝条有点像波浪,令我产生进取、信心之类的联想。这些绿色“宠物”丰盈着我的情感、充实我的生活、美丽着我笔下的文字,我爱她们,就像爱自己的生命。
树与人在灵魂深处其实是息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