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认为,拯救人类的可能性我相信是有的,有人说如果21世纪有先知,这位先知就是地球
张英
CBN:对你来说,儒学的有趣之处在哪里?
杜维明:我想是它的宽容和开放。一些宗教传统都有一些基本的教义,如果你不相信,你就不可能进入它的语言世界。但儒家没有,它就是人和人在日常生活中体现的价值,它是入世的。它的任何一个观念和价值都是可以批判,可以对其表示怀疑,它具有批判性和创建性。
这一点非常重要,比如王阳明说过一句话,即如果这句话是孔子说的,但是于我心不安,我不完全接受它的,何况这句话是一般或比孔子更差的人所说的,但如果这句话是一个普通人说的,我感觉到心很安,感觉到它有价值。
就是说我心安与不安,自己有个评价的标准,如果没有一个评价的标准就接受外在的规约,那不是儒家的精神,因为儒家最基本的价值不是为了家人,为了社会等等,而是为了自己。如果能够为了自己,自己是关系网络的中心点,那也可以为人。若开始为人就不能为己,但是如果真正为己就不可能不为人,这就是推己及人。
CBN:除了儒学,其他的学术会对你产生影响吗?
杜维明:我可以说是基督教神学、日本的京都学派、伊斯兰的文化、印度的文化、古希腊和现代希腊文化的受惠者,和它们沟通使我开发了儒家传统的很多可能性。
以前在中国学术界对儒学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糟粕东西,其实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它确实有很多精华,但是你要了解它。我并不认为我在宣传儒学,开创儒学的新天地,好像完全从一个弘扬的角度,事实上我真正要做的工作是理解、认识,并通过诠释和介绍来开发它的资源。
我现在特别突出对话的观念,一种是文化与文化之间的对话,或者是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或者其他等等。另外是现代人和古人的对话,我现在研究孔子、孟子、王阳明、朱熹,常常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王阳明遇到现在这样一个问题,他可能做出什么回答;再有,我看到他考学生的问卷上的一个问题,我想假如我是他,我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基本上还是一种对话。中国有句古话 “上有千古”——以千古为朋友,陆象山也曾说“读孟子而自得知”——我读孟子心里有种感受和体认,都是这个道理。此外,可以形成一种文明的对话和对话的文明,这个文明是通过对话来创造和谐的,对话不仅要容忍,而且要承认对方的存在,互相尊重、互相参照、互相学习,特别认同差异性是健康的,“和”但是“不同”,“和”一定要在差异中间寻找它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没有这方面就很难形成真正的对话。
对话,从最理想的角度讲,它起于宽容,起于容忍,容忍是最低的条件,没有容忍,不能对话。对话首先要容忍对方的存在。承认对方的存在,才能相互尊重;相互尊重,才有相互参照的意愿;能够相互参照,才会相互学习。对话的前提,我认为,是双方有一个默契,我不利用这个机会宣传我的道理、我的价值;你不利用这个机会说明你的道理和价值;我与你对话,是增加我的自我理解,拓展我的知识深度。为了争夺资源展开的对话是零和游戏,而真正的对话绝对是双赢,绝对是互惠。
CBN:有人说中西方文化的融合,可以拯救世界,你怎么看,世界需要拯救吗?
杜维明:拯救世界,基督教想做,佛教想做,儒教想做,大家都想做,可是,文化只是整个人类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事实上,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能不能存在下去,已经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有人说再过二三十年,地球上已知的资源,像石油、水,会加速耗尽。从全球、世界来讲,所有人是在一艘救生艇上,有人相信他还可以支持很久,那是因为他在救生艇的上层,沉得慢一些。
现在我们对人类毁灭的情形,从理性的立场有了越来越明确的了解,最大危机是,人类现存制度、权力分配方式和人类的心灵习惯等等这些的惰性太大,改变起来很难。世界需要拯救,但是拯救绝对不能只从文化这一个层面讲,需要社会经济、文化、最基础的生态问题全方位的配套。
拯救人类的可能性我相信是有的,有人说如果21世纪有先知,这位先知就是地球,地球告诉你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所以,真正能够给文明以启示的资源,常常不是来自精英文化,是来自原住民,来自很多与自然接近的文化。对于中国来说的重要问题,一个是如何面对多种宗教文化资源,一个是怎样把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融合为塑造我们文化主体性的资源。
(杜维明,著有《儒家思想新论》、《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现代性与物欲的释放:杜维明先生访谈录》等)
“容”
如果说,现在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认为是“容”。其实不同的地域遇到的情况会不同。但是像上海这样的人口高度密集的地方,空间很小,竞争很大,压力很大,要健康地发展,就需要宽容。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陈引弛
复旦学院副院长、哲学系教授 王德峰
“仁心本体”
中国智慧的核心是儒道佛三家的合流,在宋明时确立。儒家教我们“仁心本体”,道家教我们“得自在”,佛家教我们“参透生死”。
这些东西是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的。但是现在我们经常面对外国的道理和中国的道理都有道理,很痛苦。也许也会丧失一些东西,比方把亲情看淡了等等。不过一旦灾难来的时候,中国的道理就会浮现出来。比方说汶川地震,我们会为同胞付出,这是儒家的思想教我们的。外国人对同胞的付出是出自上帝之爱,但中国人不是,因为爱是种生命体验,中国人没有体验过上帝爱我们。我们的爱是儒家的“仁心”,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我们现在经常把儒家的思想理解成私情代公利。比方我们经常发现裙带关系。这是对儒家精神的误用。儒家精神的爱是在公平的基础之上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在今天最能提醒我们。我们经常说“效率就是金钱,效率就是资本。”这是资本的思维,是竞争的思维,和传统中国哲学是不一样的。儒家的核心是建立在生命情感基础上的道德,这是对于效率思维进行限制的根据,避免我们一头扎到资本逻辑中去。我们如果只讲效率,那么我们就不会换位思考,就会有煤矿非法压榨劳工,因为没有东西来限制这种效率的思维。“发展是硬道理”这句话我们讲了三十年了,很有用,但是不能老是讲这句话,发展还不能不讲道理,要讲发展的道理,要对资本加以限制。
用“艺术”而不用技术
现在我们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的方式,基本上还是西方的科学化的方式。
今天的西方文明看自然界就是物质世界,是等待处理的材料。中国人不是把世界看成物质的,人处理自然不是技术而是艺术。我们也改变自然,但我们不是用技术是用手艺,不是分析重组自然物。
比如烹调,烹调可不是个科学的事。烹调变成科学就是像肯德基一样的东西,糖多少都是规定好了的,这是在消灭烹调艺术。中国人做菜是“盐少许,糖少许”,不是科学而是生命感受,那是掌握在厨师手里的。做一个菜一定放5g糖,那就是把天下人的口味想象成一样的了。你说宁波菜咸不咸,但是要是不允许这样,宁波菜就没了。那天下人只有都吃一样的菜了,天下的美味就被消灭了。
王光东 上海大学文学院副院长
重义轻利
天人合一是中国传统的一种哲学思想,儒、道、释三家均有阐述。其基本思想是指:人类与外在自然天地是相互统一的整体。重义轻利是传统中国文化的重要人生观点。孔子、孟子等均将重利与重义看作是划分君子与小人的标准。当下中国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正经历着实现现代化和反思现代性的双重挤压之中。我们更应重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有益内容,因为它们很有可能成为我们回应现代生活、重建生活诗学的出发点。
(CBN实习记者 高文婧 孙行之 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