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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羌寨:失去过去的未来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10月22日 15:53  《商务周刊》杂志

  9月24日,杨长清早晨6点就起床了,大部分邻居也都从睡梦中醒来,开始收拾着房前屋后。整个村子都共享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欢快。今天,汶川大地震之后的第500天,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县太平乡杨柳村灾后重建竣工的日子,55户村民就要搬进一种叫“轻钢龙骨”的新式三层楼房里。

  重建的杨柳村位于岷江边的一块平地间,四周都是高山。村前的岷江水静静流淌,山顶白雾茫茫。村前的公路与岷江并排而行,正在进行拓宽之中。这条公路一头通向茂县县城凤仪镇,一头通向著名风景胜地九寨沟,路两边不时还能见到各地援建灾区的标语牌。

  杨长清是杨柳村村支部书记,几天前,他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今天,乡上和县里、州里和省里的领导都要到杨柳村来,还有北京和更遥远的美国客人。

  杨柳村99%的村民是羌族,几乎完整保留下来了传统民族文化和语言。在老一辈羌人心里头,除了熟悉自己原本在半山上的寨子,其他地方都那么遥远,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马尔康过去住着强大的嘉绒土司们,而成都、北京则是更遥不可及的神圣所在,至于地球那边的美利坚,老辈人都没听说过。

  不知道有几百年还是上千年,杨柳村的羌人在川西北的山上,与日月雨风一起过着与世半隔绝的生活。但去年的那场地震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虽然幸运没有人员伤亡,但80%以上的房屋严重损坏,住在中寨的二组随时面临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隐患。祖祖辈辈的寨子垮了,一批批的山外人——志愿者、社会学家、台湾和北京的建筑师、跨国公司的高管和白领,来到这里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过去的500天里,山外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新村子从无到有,等待村民们开始新的生活。一场大地震毁灭了因石屋而存在的杨柳村,却给了这座古老羌寨在白纸上描绘未来的机遇。但这并非一次顺理成章的建构。当NGO组织、跨国公司带来的现代文明与古老的羌族文化碰撞在一起,折射出的远远不止文化和观念的迥异,而是强烈的失去和获得、断裂与传承、现代和落后的落差,以及发生在这个古老少数民族村落里的微妙心理变化和族群关系重构。杨柳村失去了过去,未来才刚刚开始,村民们充满期待,但对未来仍捉摸不定。

  失去的世界

  位于岷江西岸的杨柳村,平均海拔在2600米以上,这里南距成都270多公里,由于交通闭塞,从成都辗转乘车过来要七八个小时。

  这已经不是杨柳村第一次搬迁重建了。杨柳村最早的寨子在更高的高山上,1933年叠溪大地震后,大部分村民开始搬迁到现在的中寨,一直生活到去年大地震前。另一部分村民直到1970年代才开始搬迁,这些村民有20多户,直接就搬到了更山下的一个叫羌杨村的地方。

  在行政上,住在羌杨村的这些村民仍归属于杨柳村,是杨柳村一组,住在中寨的是杨柳村二组,两组相距5公里,共有72户。

  据说,杨柳村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但关于这个古老的羌族寨子的文化记忆早已残缺不全了。虽然羌族有自己的语言,但没有自己的文字,一代代的历史靠的是寨子里“释比”(最有文化和懂礼仪的祭司)们将先辈的故事编成民歌口传下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杨柳村就没有了“释比”,想了解杨柳村历史的社会学者们只能从几位老人那里获得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

  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就70多岁,虽然德高望重,但“寨老”制度已经消失了。“寨老”是羌民自治的一种传统组织方式,“寨老”并非选举产生,一般由寨子里七八十岁左右、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寨老”集团,合议村寨里的公共事务,维持村寨的正常生活秩序。

  传统上,羌寨公议的地方在一个平坝子上,称为“议话坪”或“议话坝”,这里是寨老合议村务大事的场所,全村寨民也可以在这里制订乡规民约,解决诸如封山育林、邻里纠纷、儿女不孝、偷盗等事务,“议话”的主持者就是寨老们。

  在杨柳村,没有人记得这些过去的历史。现在村子的事务由杨长清和村长一起主持,一般是形成决议后,再由村民大会举手表决通过。对于公共资源的分配,村民们沿袭了传统的“抓阄”办法。

  大地震后的搬家就是大事情,第一次村民举手表决时,只有28户愿意搬下山,到第4次投票时已经有50多户愿意搬。最后愿意搬家的55户各交了1000元的保证金,而住在羌杨村的一组村民大多不愿意一起搬过来,他们在原地按照传统方式重建。

  谢英俊来了 欧特克来了

  重建是在去年震后不久确定下来的,新址选在山下岷江西岸的一块平地上。有这么一块能造房子的地方,村民们很高兴,认为是神的安排。羌族自古垒石为房,更早的年代,一楼还用于养猪,而在中寨时,这种传统已经改变,猪圈搬到了院子里,一楼开始住人。

  按照村里最初的规划,新村子的建造仍然沿袭传统的羌族建造方法,各家互相换工,砌石为墙。他们对自己延续千年的造屋技术信心十足,但按照这种规划,村民的房子分散而建,不会有更多的公共空间。

  而这个时候,山外的各种组织和专家们注意到这个小山村。罗家德、谢英俊、南都公益基金会和欧特克公司(Autodesk)因为杨柳村聚到了一起。罗家德是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也是清华可持续性乡村重建团队的负责人,震后他一直在汶川、茂县等灾区考察,希望能找到一个实践其可持续重建理念的试点。

  谢英俊是台湾乡村建筑工作室的创始人。其在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后帮助台南山地民族邵族重建家园的“协力造屋”理念广为人知,通过这种去工具化、去专业化,将造屋的自主权交回住房者自己手里的方式,谢英俊成功重建了邵族社区,挽救了濒临消失的邵族文化。互相协作也凝聚了邵族的部落族群意识,使这个只有100多人的山地少数民族得以重生。

  全球最大的二维和三维设计、工程与娱乐软件提供商欧特克公司总裁兼CEO卡尔●巴斯在震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的中国同事了解情况部署援助,并很快联系到谢英俊,希望利用谢的“协力造屋”理念和欧特克的资金及设计技术为灾区提供重建帮助。

  罗家德和谢英俊在8月份的一周里,先后考察了茂县几个村寨,并最终确定以杨柳村作为重建示范村。南都基金会和欧特克公司同意提供资金支持。

  作为建筑设计师,谢英俊沿袭了在台湾向邵族人推荐使用的抗震性能良好的轻钢龙骨架构房屋。最初,杨柳村大部分村民对这种“铁房子”并不接受,后来知道轻钢架构由南都公益基金会和欧特克公司出资无偿提供,经过半天的村民大会讨论,55户村民同意按照新的规划重建。

  新的规划方案按照联排的方式建造,这样可以节省下更多的公共空间。2008年9月27—29日,在谢英俊一位助手的帮助下,村民们开始重新打桩放线,一共规划出56栋,其中一栋作为村里的公共活动场所和村史室。

  最初,谢英俊和欧特克给村民设计的每户面积是100平方米,但村民们认为面积太小,要求增加,经过多次讨论,最后确定每户的设计面积为178平方米,村民对此很满意,认为日后可以搞农家乐旅游。

  9月30日,在村委会的主持下,村民们用代代相传的“抓阄”,确定了各家房子的位置,开始动土施工。10月21日,欧特克和南都公益基金援助的钢材全部运到杨柳村。由于欧特克提供了清晰明了的钢架装配图示和技术援助,村民们很快就熟悉了轻钢龙骨的安装,到2009年2月份,在嘹亮的羌族劳动号子声里,56户轻钢架构全部搭建完成。

  按照谢英俊的设计,钢架搭建完后,村民可采取当地常见的竹子、草和泥土等“绿色建材”作为辅助材料围墙建屋,成本低而且环保。但村民们希望沿用羌族垒石为墙这种传统的建筑结构和建造技术。乡里的意见是,为了保持羌族建筑原来的风貌,石墙应该砌到二楼。但技术指导人员从安全考虑,坚决不同意砌石墙到二楼。经过多次争执和讨论后,最后决定石墙只砌在一楼,二楼和三楼使用其他轻质建材。

  2009年4月7日,热情高涨的村民们开始砌墙,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到工地来帮忙。但谢英俊所倡导的“协力造屋”精神并没有得到很好体现,各家都忙自己的事情,传统的羌族换工方式只在小范围内进行。有砌墙技术的人家进展顺利,没有技术人手的只好从外面聘请砌墙师傅。

  微妙的变化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们注意到自己正在成为报纸、电视上的主角,杨柳村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关注,各级政府也重视起来。在村民心里,他们的村寨俨然成了“明星村”。不少人心理开始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他们认为,既然外界这么关心他们,会有越来越多的捐赠,不用花自家的钱就可以修起房子。

  “等靠要”的心理慢慢在村里流行起来,村民们的重建变得心不在焉。从4月到8月初,新村的重建工作进展缓慢,人们似乎都在等待来自外面的无偿捐助。而且曾经牢固的信任感有所动摇。谁家多分了钱,谁家少分了钱,谁拿了自家的建材和工具,类似的抱怨和怀疑不断闪现出来。

  在中寨的时候,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相闻,与外界没有什么交流,除了重要节日和转山会等重大祭祀,寨子里也没有什么较大事务,村民之间自然而和谐,尤其对作为村支书的杨长清一直充满信任。杨长清戴着副眼镜,样子瘦削而精明。去年地震后,他卖掉了自家搞运输的卡车,买了水泥无偿捐给村民们修建房屋,更赢得了大家的敬重。

  但有一段时间,有村民怀疑作为公共活动和村史室的样板房是杨长清为自家修建的第二座楼,在背后抱怨说:“我们修房子修穷了,杨书记修房子却修富了。”今年杨长清承包了村里的沙场,重建新村用的沙子都买的是杨长清沙场的,一些村民认为,杨书记从中赚了不少钱。

  一种不信任的气氛在村干部和村民当中弥漫,七嘴八舌的什么说法都有,杨长清很委屈,而苦恼中的其他村干部们也不免发些牢骚。杨长清不得不安慰大家,村民们有各种想法也很正常。

  对外面的抱怨也不少,比如怀疑技术援助人员从采购建材中拿了回扣。而随着灾区重建的需求,各地用工价钱猛涨,村里很多年轻人都想出去打工,不再安心于在家里修房子。村委会只能做了个硬性规定,不建好房子,任何人不得出去打工。

  每年农历4月15日,是杨柳村的“转山会”。全村人要爬3个小时的山,山顶有一座不知道什么年代垒成的神台,村民们在神台前举行祭祀天神、山神、羊神的宗教活动,祈祷五谷丰登、家人平安。已婚妇女是不能参加祭祀的,妇女地位的卑微也体现在重建工作中,按照羌族的传统,女人是不能砌墙的,否则屋子会倒。因为去年的大地震和今年的心不在焉,连着两年的“转山会”都萧条得很,去的没有几户人家,老人们对此很痛心。

  到了8月份,乡上突然下来通知,要求各户加快工程进度,必须在9月30日之前基本竣工。因为9月底将在杨柳村举行一个盛大的竣工典礼仪式。

  为了赶在典礼这一天完工,村民们又加班加点忙碌起来,各家加紧砌墙和装修,政府统一出钱请来外面的包工队对三楼进行风貌改造,同时,从公路通向新址的道路和村里的水泥路面也开始施工。

  住在羌阳村的杨柳村一组村民们每天都以羡慕的目光注视着山下,后悔当初没有下山。他们的口里已经有些生分起来,他们称移迁新村的村民为“山下的人”。

  这次重建让杨柳村的羌人族群更为凝聚还是更为“原子化”,罗家德说:“这要等待后续的研究才知道。”

  未来的新生活

  9月24日新村竣工典礼那一天,杨柳村人用最隆重的方式迎接贵宾,当天,在街上(村民把乡政府所在的地方称为街上)开旅店的白万锭无偿给村子里捐了4坛咂酒。咂酒是用青稞酿的,羌族人一般在重大节庆和活动中才喝。晚上的狂欢,村里放了无数的烟花和鞭炮,男女老少跳起了锅庄舞,男人们还喝了不少啤酒。直到凌晨两点,大家才带着醉意逐渐散去,杨柳村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新的生活就要在这块山谷坝子里开始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

  参与杨柳村重建的各方都意识到,重建并非是只为无家可归的灾民建起一个栖身之所这么简单,新的生活不能把传统和文化割裂。当年谢英俊在研究邵族文化传统之后,在“协作造屋”过程中为邵族设计了图书馆、村落教室、工坊以及举行邵族传统祭典仪式的场所。杨柳村的重建也遵循了类似的方法。当天举行典礼的广场是专为村子日后公共集会的场所,在半山腰中寨生活时,由于受到空间限制,公共场域非常狭窄。修建这个广场还有另一个目的,为日后接待游客有一个表演原生态羌族歌舞的地方。

  在广场边上,一座新的祭祀神台已经建好。当天的竣工典礼,这座垒石而成的神台已经第一次得到使用。村里的老人们在典礼结束后跪在神台前焚香叩头,祈求神保佑新的杨柳村和他的子民。

  “我们有了新的寨子,当然也要有新的神台。”杨长清说,今后,这里将作为杨柳村重大节日和庆典时祈祷赐福、问卜神意的地方。

  高山上的那座古老神台也不会废弃,每年的转山会仍将在那里举行。在羌人心里,他们的祖先之所以把神台建在高山之巅,是因为神就住在那里。

  为了延续族群记忆,在罗家德的努力下,公共活动房里建起了一个村史室,现在,村史室里已经保存了一些杨柳村过去的历史记录,以及有关杨柳村重建的详细文字图像资料。一座三层楼的社区服务中心也已投入使用,这里将是新村的行政服务中心。

  在新的房子里设计了厕所,这虽然与传统很不一样,但村民们接受了新的设计,他们希望像城里人那样不出屋子就能解决问题。而为了环境的整洁,村子里的家畜将在专门规划出来的地方集中圈养。

  “我们希望未来发展羌文化深度体验旅游。”杨长清说,“但具体的规划,我也还说不清楚。”未来会怎样呢?村民们也懵懵懂懂,虽然他们已经遭遇了越来越多的现代文明。

  据说,在邻近羌族文化保存得更好的牛尾寨里,已经出现了贴着瓷砖的房子,村民们晚上很少集体跳锅庄了,而是喜欢待在家里看电视里的肥皂剧。

  “这多少显得令人担忧。”罗家德说,杨柳村未来要避免类似的文化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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