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萌
李安新作《制造克》(Taking Woodstock,港译:《胡士托风波》),取材自1969年在纽约郊外举行的首届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而李安的精神,绝不在于重现当年的嬉皮盛况。由此,《制造克》也有可能成为史上最不摇滚的摇滚题材电影,节奏平缓,波澜不惊,温情得有点苍老。
电影的基本结构我们毫不陌生,那是李安多年以来一以贯之的东西——老式生活方式的父母加上忠诚但有苦难言的子女,相依为命又貌合神离,最终通过一个中介性的事件打破僵局,获得释放。从结构的角度看来,《制造克》可以说是换汤不换药:六十年代末美国乡村的传统家庭,母亲暴躁吝啬,父亲沉默寡言,姐姐远嫁,唯剩儿子在家帮父母打理从硬件到软件都极为山寨的度假村;生意入不敷出,政府即将收回地皮,这一情形下,儿子接手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承办,期望可以回天。于是,摇滚乐队入驻乡村农场,引来数十万人潮,长辈级的乡邻们纷纷抱怨,不过音乐节最终得以顺利举办,整整三日,整座村庄沉浸在爱与和平的光芒中,而儿子亦在摇滚精神的感染里完成个体身份和价值的发现与肯定,终于背起行囊,在父亲的鼓舞下投奔新生活。
故事主线简单到无需多费口舌,而李安最出彩之处仍然在于他讲故事的能力,以及对细节的拿捏。联想到五月份他携新作出席戛纳电影节时的表态,似乎明白无误地显露出一种野心的收缩,形容新作拍摄的体验,他说那叫“滋润”。对于我们来说,《制造克》确实不是一部制造惊喜的作品,不过,在这部伪摇滚电影里,我们愉快地发现,李安重新投入他最擅长的家庭伦理和生活世界,回归了。
《制造克》是喜剧,可李安的喜剧永远轻松得有限,用他的自嘲来解释最恰当:本来想搞得荒谬一点,无厘头一点,结果一牵肠挂肚就没办法了。喜剧不轻松,因为里面包含了黑色元素,以及很多潜在的不安。比如电影里那个母亲,自私贪婪又专制,犹太人,二战的受害者,但是在一种被迫害妄想式的长期焦虑下,她自己好像也很有点法西斯味道。而电影将近尾声处,母亲在大麻作用下一夜狂欢,暴露出多年私藏的小金库,这些钱,是在她搜刮完儿子的血汗积蓄、濒临地皮被没收的关头都紧紧攥在手里的。所以说,李安制造的愉快,永远是有节制的愉快,脚踏实地,很少飘飘然。如果李安不是那么世故,也许他就做不到把个体经验可能触及的多个面向一并纳入视野,《制造克》里,历史阴影如二战,政治实况如越战,生活常态如乡邻逐利,隐秘视角如同志情谊,统统叠加起来,而摇滚,则扮演了令它们汇合并消解的角色,以一种臆想式的效果,半真半假地击破,或者说打发了种种现实矛盾。
“父亲”常常是李安作品里最有光彩的角色。也许不恰当,但我总以为,某种程度来讲,李安可以说是具备了一种张爱玲式的才能,在他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从容地、不费多少笔墨地捕捉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老者的精确印象,并且极富魅力地表达出来。当然,李安的“父亲”绝对是有类型可循的,比如《喜宴》,比如《饮食男女》,那种威严、善良、狡黠又略带自私自利的中国老人,在子女的生活里造成感激和焦虑的双重效应。父亲和同志儿子的组合,李安不是第一次带给我们。《喜宴》里,母亲是涕泪滂沱的知情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能说的秘密,父亲则早已不动声色地洞察一切;到了《制造克》,母亲完全不知情,父亲呢,似乎是个悬念,当人群中的儿子激吻过后,兀地回首,发现父亲原本坐着的椅子空了,是目击之后的倏然离去?还是早已离场?电影没有确切回答我们。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最后,是父亲鼓励儿子离开,因为儿子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台词很老套了,不过,有趣的正是这种面目含混的表述方式。伍德斯托克老爹的暧昧立场,同李安老爹自己的暧昧立场是一致的。相比起《喜宴》,《制造克》在同志情的渲染方面,越发锐减了激情和直白的成分,让一切发生得静悄悄,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也许是因为相比起十几年前,李安自己更像一位老爹了。结果就是,伍德斯托克老爹尽管摇滚了一把,也绝不会因此激生出二度青春,老爹还是老爹,节制地与世同欢,宽容地装聋作哑。
所谓李安的回归,是多个层面的,不过,其中最重要的,恐怕恰恰是“父亲姿态”的回归。另外,导演自己的年事渐长使得这种作为父亲的角色感日益内化,电影则呈现出一种格外清晰的父子代际关系。因此,即便对于摇滚音乐节上年轻人的狂欢场面极尽铺陈,终究是“奇观”的意义大过感同身受。当然,这方面除了代际的原因之外,仍然有文化的隔膜在,让人始终觉得有点隔岸观火的味道,难以进入。这种时候,就忍不住想念十五年前的李安,以及他带给我们的那些活生生的中国人面孔。《制造克》末尾,男主角似乎是从家乡造成的负累感中解脱出来,继而离开家乡。而在我私人的愿望里,还是盼望李安导演有一天掉转头来,续谱他的故乡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