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芳卿
晋江,东濒台湾海峡,南与金门隔海相望。
1966年农历五月,梅雨时节,晋江县安海镇后林村,12岁的少年许连捷开始了“不务正业”之旅。
饥饿唯一的动因——卖一天鸡蛋赚七八毛钱,可买5斤地瓜干,足够全家五口人填饱肚子。
他天亮后挑着担子挨家挨户收鸡蛋,下午挑到十几里外的石狮乡下售卖。两周下来,他换了50斤地瓜干、两只篮子和几口缸,这改善了全家人的生活。
“干这事就像偷鸡摸狗一样,抬不起头。”43年后,已成为全国工商联副主席、恒安集团CEO的许连捷对CBN感叹说,当时,鸡蛋是国家一类物资,不允许个人贩卖。为此,父亲许书典吓出一身冷汗。
许家是贫农,容身于一间破祠堂十年。为求生计,许书典尝试着做点小买卖,但1966年被打成四类分子。变成 “兔崽子”的许连捷,虽成绩优良,四年级就被逐出校门。
就在少年许连捷为生计奔忙时,在陈埭镇岸兜村,一位比他年长16岁的青年丁和木,也是一名胆大的挑夫小贩。
半夜时分,丁和木就起床,挑筐赶路,天亮后抵达15公里外的沿海,将鱼虾挑回陈埭贩卖。与丁和木年纪相仿的陈埭镇花厅口村村民丁志堆,也是一名鱼虾肩挑小贩。
“别人不敢做,他们敢做。”上世纪80年代任陈埭镇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的丁显操感慨说,“农民太苦了,没有其他收入。只要上面不开口,镇干部不管农民这点小自由。”
晋江大部分是丘陵红壤地和滨海沙质地、盐碱地,新中国成立后28年,农民人均4分多地,许多农村都是“高产穷社”。陈埭镇亩产虽曾跨过“吨粮”,但人均年收入仅52元。
因为贫穷,陈埭人丁林两姓械斗了13年,“农业学大寨,打架看陈埭”的顺口溜不胫而走。
打架没有出路。饥饿年代,早年漂洋过海的晋江华侨从海外带来牛肉干、罐头、鲍鱼等“极品物资”,极大刺激了村民的神经。
“每次村里有海外亲戚来,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不知多羡慕!”许连捷说。
而1976年,晋江农民纯收入仅57元,比“文革”前的1965年还少9.06%。许连捷一天赚6个多工分,工资不到2毛钱,“一包红霞都买不起!”
但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如果擅种经济作物,无异于自找麻烦。看到有人“不务正业”发了,深信“你行我更行”的晋江人也开始冒险。
不再挑担的许连捷买了辆自行车,开始贩卖黄豆等国家一类杂粮,天天躲着“市管会”的罚没。
但一场“打击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运动,让他在劫难逃:由于骑车贩卖黄豆,又买碳铵转手卖给生产队,新婚3个月的许连捷被同村村民告发,以“投机倒把”关进了镇工作队办的首批学习班。
有人还作证称,许连捷结婚买了几间房,婚事花销近万元。
明明是全家六人劳动所得,但一旦“万字号”(暴发户)罪名成立,他可能被枪毙。许连捷咬牙交代仅“投机倒把”了250元。为凑“罚款”,许妻变卖了新婚金器首饰乃至床板、凳子,才换来两个月后许连捷重获自由。
事实上,同期丁和木等人也用自行车往返于沿海和集镇,贩卖鱼虾,而丁志堆则贩卖手工艺品。
学习班之后,许连捷不踩自行车了,他赶牛车拉石头去围海造田。再后来,他卖了牛车买马车。彼时,他的老乡同行中,还有后来创办浔兴拉链的施能坑。
这一年,更大的冒险动作陆续出现。
在陈埭镇花厅口村,丁志堆悄悄联合11名社员,每人投资1500元,在一家二落三开张古厝内,办起了第一家塑料制品厂。该厂共招收了25名工人,购置了机器设备,生产药用塑料瓶。
同期,晋江致富的“地火”趁机燃烧,锁类、铁钉等“小五金”家庭小作坊像蘑菇一样悄然冒出。
“他们都是秘密偷搞,上面顾不了。”丁显操说。
号角释放
1978年12月,中国改革开放号角吹响,虽政令尚未落到晋江,有人已激动得跳起来了。
许连捷对父亲说,天不再下雨了,要下金子了。
这年年底,他卖了马车,联合两名村民买了一部手扶拖拉机,挂靠上垵大队,交些管理费后,开始搞货运。这个“优惠政策”让他很快收回成本并赚钱。不久,累得胃穿孔的许连捷将拖拉机转给弟弟,转而组织上垵汽车运输队,参股6部车中的3部。
运输队为供销社和国营纸厂拉货,信息量面广,不仅开阔眼界,赚钱也更加容易。其间,他结识了后来共创恒安的搭档施能博。
1979年初,26岁的许连捷联合几名村民,借助几部缝纫机,悄然在自家厝内办起了后林劳保服装加工厂。他兼任厂长和技术员。由于产品物美价廉,港商订单接踵而至。
就在这家服装厂热火朝天时,1979年3月,在报纸上看到国家颁布新政策(凡私人办企业,国家将予以免税三年)的陈埭镇洋埭村村民林土秋也热血沸腾。
联想起上海皮鞋热卖的场景,林土秋邀集堂兄弟、乡亲14人,每人出资2000元,在自家琉璃瓦小作坊里办起了“洋埭服装鞋贸厂”。
这个晋江第一家鞋厂,从厦门国营皮革厂以每月100多元的“天价”请来两名老鞋匠,招收了三十几名工人,手工生产皮鞋、舞鞋和凉鞋,自带产品到省内供销社、百货商店推销、订货。
多年以后,73岁的林土秋回忆说,当年为了买颗鞋钉,他骑车到泉州,再从泉州买车票转至厦门。“每次回来只能摸黑走陈埭那条小路,下雨天满身是泥。”
但汗水的回报也是惊人的:每天40多双鞋一出厂就被抢购一空,买鞋的人排队等候,一双鞋出厂价40元,刚出厂门就被炒到50元。
林土秋的成功点燃了星星之火,此后晋江的鞋厂如雨后春笋般地遍地开花。
资料显示,1976年国家恢复保护侨汇政策后,至1983年,晋江的侨汇总额达2.3亿元,当地侨属侨眷多有置地建房的传统,同时侨商和外商常以“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这“三来一补”形式试探合资合作。
自此,华侨众多的晋江,好强的晋江人利用“三闲”(闲资金、闲房子、闲劳力)起步,小鞋厂等各类企业更加速冒出。
据《晋江市志》记载,至1978年,晋江社队企业已达1141家,总产值4212万元,占当年GDP的17.6%。
“晋江信奉敢拼才会赢,但改革开放前,谁也不敢放手去拼,改革开放后,就冲出来了。”丁显操说。
“一枝花”
斗转星移,1983年,30岁的许连捷靠服装厂赚了第一桶金——50万元。
而这年11月1日,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参观林土秋的鞋贸厂,并拍着林的肩膀说:“这样做很好!”
1984年,备受鼓舞的林土秋与另外4家皮鞋厂联合组成陈埭鞋贸公司。这家陈埭第一家民营公司有着晋江最早的现代化厂房,当年产值即达500万元。
事实上,1985年以前,晋江县委、县政府对林土秋们的做法,基本持“不鼓励、不制止”的态度。
75岁的陈文敬1985年初任晋江县委办副主任,之后任晋江党史办主任。他对CBN说,早在“文革”后期,晋江一些农村能人就联户集资,挂靠大队办企业,但因“社”“资”争议而遭受打击。
改革开放初期,计划经济体制框框并未消除。当年被打击的人能再搞企业吗?人们议论纷纷。但晋江县委的态度是,只要不是经济犯罪,“完全可以”。
1980年8月,晋江县委在福建全省率先出台了《关于加快发展多种经营和社队规定企业的若干问题的规定》,宣布允许农民集资办企业、集资企业雇工、股金分红、供销人员按业务量提成和价格随行就市。
这意味着,原先处于体制外的小企业,可以浮出水面。
然而,看到由于搞来料加工而越来越多的工人,许书典仍劝儿子及时罢手。许连捷嘴上安慰父亲,心中也不免打鼓。
1981年,丁和木也在岸兜村参与创办了一家鞋厂,儿子丁志忠自小在鞋作坊里长大,为后来成立安踏埋下伏笔。
时间还是印证了晋江县委乃至福建省委的“护苗”思路。
1982年初,由于各地在“三来一补”中存在一些走私活动,该业务被要求全国暂停。而在晋江,县政府仍然继续保护着它的发展。
中国改革开放闯将、1981年1月就任福建省委第一书记的项南,更是晋江社队企业(1983年后改称乡镇企业)的坚强后盾。
丁显操称,1983年,陈埭公社已办起各类社队企业300多家,一时姓社姓资争论剧烈。此时,项南亲自带人到陈埭蹲点调研。
1983年5月17日,项南在陈埭亲自主持有200多名各级领导参加的全省社队企业现场会,明确指出陈埭群众集资办社队企业姓社不姓资,并赞誉陈埭社队企业是福建农村经济“一枝花”,要求“这枝花要开遍全省”。
一夜之间,人们如获大赦。
1983年8月,项南又在全省乡镇企业工作现场会上指出,当年上半年福建经济形势很好,形势最好的、打头阵的是乡镇企业,“今后更要靠乡镇企业打头阵”,乡镇企业尚处幼年,“作为父母的要特别关心、爱护、扶持。”
1984年,晋江县委、县政府作出了《关于大力发展乡镇企业若干问题的规定》,开始大力扶持乡镇企业。
很快,在陈埭等重点乡镇,出现了“家家点火、村村冒烟”办企业的奇景。
丁显操难忘的是,这年12月,陈埭乡镇企业达702家,成为福建省首个工农业总产值“亿元镇”,收到了省政府颁发的“乡镇企业一枝花”锦旗。当年,人均年纯收入达806元。
韧性互动
然而,不到半年,一场灾难从天而降。
1985年6月上旬,在北京召开的全国药品订货会上,有人指责晋江制售假药,并送走私雨伞、手表,给回扣。随即,中央一些媒体连续发文批评。
7月4日,更大的风暴来临:中纪委在党报头条发表了致晋江地委的一封公开信,要求严肃处理。
“虽然只有寥寥数百字,但措词严厉!”陈文敬说,晋江地委感到了空前压力。随后调查组、记者纷至沓来,一时间,晋江恶名传遍全国,退货浪潮殃及各类产品。
事后查明,陈埭镇涵口村等一些联户企业以冰糖、银耳等饮料加上“卫检编码”,作为药物全国销售10万多箱,销售额达2000多万元。
彼时,许连捷已成立恒安公司,受该案影响,其产品包装地址及业务员介绍信上只标注“泉州安海”。“如标注晋江,连旅社都不让业务员住。”他说。
此案彻底改变了晋江官方的“无为”,县委书记齐世和与班子达成共识:仍要坚持联户集资办企业的路子,处理企业、干部不要扩大,举一反三,总结教训。
于是,包括陈埭镇党委书记、涵口村党支部书记在内的17名干部被判刑或处分,200多家企业被停办、撤销,县镇两级质检机构随之成立,晋江到全国各地举办商品展销会,以消除影响。
“事实证明,县委头脑是很清楚的。”陈文敬称,此案极大教育了晋江人要讲诚信,到了年终,全县企业反而增产。
非常时期,项南也多次到陈埭调研鼓气,指出陈埭出现的问题,“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提出要“治虫护花”。
是年,据《晋江市志》记载,全县GDP达5.42亿元,比1980年年均递增17.5%,农民人均纯收入525元,年均递增32.41%。
1986年,受假药案影响,项南退居二线。回京之前,他再度来到陈埭。当调研结束,中巴车驶出镇政府大门后,获知消息的陈埭人沿途点燃了手中的鞭炮,“项南你好!”的喊声响彻上空,而项南摇下车窗,只默默挥手。
项南走后,晋江官方仍“护花”不止。
1989年,晋江决定将联户集资民企纳入集体企业或港资、合资企业加以保护,戴上“红帽子”或“洋帽子”。 当年,企业数激增至4000多家。
是年,戴上集体企业“红帽子”的恒安加速扩张,次年就跨出福建进入重庆,随后布局全国。
1990年,晋江县委提出晋江精神时,将“诚信”排在“谦恭、团结、拼搏”之前。
1990至1991年,中国再现姓社姓资大争论,不少人责难晋江。为此,晋江县政府提出“四个有利于”:利于发展生产;利于国家富强;利于提高人民群众生活;利于机体积累。这就又为乡镇企业吃了“定心丸”。
“假药案给晋江农民上了一课,让大家上档次、提高品质。而没有政府帮助戴红帽子,就没有今天的晋江。”至今,许连捷仍感叹说。
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至此,民营企业政策真正明朗了。”许连捷说。
这一年,晋江经济名列全省县市之首位,并撤县改市,政企互动渐入佳境。
1994年,中国社科院调研组前往晋江,归纳出“以市场调节为主、以外向型经济为主、以股份合作制为主、多种经济成分共同发展”的“晋江模式”。从此,“晋江模式”与苏南、温州、珠江等发展范例并称为农村发展的“四大模式”。
1995年后,晋江提出打造产业集群,经济首次“飞跃”。与1990年相比,GDP达128.01亿元,年均递增58.1%,而农民纯收入4321元,年均递增达33%。
1998年12月8日,许连捷创办的恒安国际在港上市,拉开了晋江企业上市的序幕。
1999年至2004年,据晋江市委书记杨益民介绍,晋江对企业甄别“摘帽”,鼓励创牌,并使企业向现代企业制度接轨,推进企业上市。
2004年8月6日,又一家晋江企业七匹狼在香港上市。
2007年,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原所长陆学艺在《晋江模式新发展》一书中指出,当年的晋江模式,已成为晋江全面进入现代化的原动力。
同年,丁和木任董事长的安踏体育在香港上市,成为中国最大的体育用品企业之一。
次年,民营经济为主体的晋江市GDP达690.52亿元,连续16年为福建县市首强,列全国百强第六,城镇居民人均总收入近1.8万元。同时拥有19枚中国驰名商标、8件中国名牌产品、36件国家免检产品,成为“中国品牌之都”,并形成证券市场的“晋江板块”。
如今,当年的“兔崽子”许连捷,命运已巨变:2006年和2007年,他先后被选为泉州市政协副主席和全国工商联副主席,拥有数十亿财富的他,已成为闽商“教父”式人物。
“最早我只想有套房子,没想到会有今天。”起身走到办公桌对面的书架前,许连捷捧起一尊雕像说,“从1992年起,它就在我这里安家了。”
CBN记者看到,那是一尊惠安影雕,上面刻着的老人,是邓小平。CFP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