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彼乐土
■梁发芾专栏我们在中学课文里最早接触的《诗经》，是《硕鼠》，至今仍然能够背诵出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歌咏者认为自己受到肥硕的大老鼠的侵害和压榨，准备离开它们，到心目中的乐土去。
“适彼乐土”其实是一种乌托邦一样的空想。在中国历史上，溥天之下都是王土，并不存在特区一样的乐土。“适彼乐土”基本是不可能的。
从最早典章制度的汇集《周礼》中可知，早在周朝的时候，就有户口编制，五户一比，比有比长。乡民如果要迁徙，比长要先审查，如果在本乡迁徙，就由比长出具证明，如果要迁移到外乡，则要申请专门的通行证，叫“旌节”，如果未经许可，没有证明或旌节，经过关卡的时候，就要被关押起来，投入大牢。秦汉时期，人们迁徙也要向乡亭的头目提出申请，乡亭的头目根据情况出具证明，尤其要证明有无前科，然后上报县衙，县衙据此决定是否可以同意其申请。如果没有前科，可以同意申请，但是如果遇到官吏敲诈勒索，故意刁难，也不放行。如果在他乡居留而无“符传”等证明，所在县的官员要接受处罚。居延出土的汉简上就有一个乡民出门申请通行证的文书。文书记载说，一个叫崔自当的人，要到居延去采买家中用具，乡啬夫向县衙出具了没有前科的证明，而县衙颁发的通行证说，该人没有犯罪前科，各关卡可以按照律令规定办理过关手续等。
这样的介绍信或证明信之类，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延续下来。隋唐时官方出具的上路证叫“公验”，也叫“过所”，唐代关令规定，凡行人车马出入往来，需勘验过所，无过所等凭证，私度关门的，要判一年徒刑，绕关偷渡的，要从重处罚，判一年半的徒刑。明朝时期，朱元璋认为乡人应该在20里范围内活动，因为20里也就是一个农民一天可以往返的最远距离。一个人要走出100里范围，必须要有“路引”。没有路引，就会受到打80板子的处罚，而如果私自出海，一旦被抓住就要被处死。路引需要向县衙申请，而申请路引还得交一笔钱，叫“路引钱”。这笔钱，很像是今天的旅行车票，但那时出行本来不坐别人的车，用什么车票因此，“路引钱”也就是买路钱，相当于出行税，政府不但通过这种方法限制人们出行，而且也通过这种做法得到了一笔收入。 除了路引，朱元璋还有一种叫“店历”的东西，规定凡住店客栈，都必须备有官府署发的“店历”，店历要记录住宿人的详细情况，随时以备访察。在路引和店历面前，人口流动是非常困难的。
事实上，路引之类还不是障碍的全部。最根本的控制来自乡村户口的保甲制、株连制。商鞅最早在秦国实行辩护制和连坐法，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互相监督。这种制度，与中国专制制度相始终。明朝的朱元璋时期更是严酷。朱元璋用里甲和保甲法，强迫人们互相监视，查验路引。有人出逃，里甲邻居连坐；村里如果来了没有路引的生人，人们不捉拿报官，也要对村民问罪。这样，人们既无法出逃，出逃后也无处藏身，不被接纳。
在中国历史上，这种制度非常有效，“作法自弊”的成语，正好为此提供佐证。史载商鞅自孝公死后，自知失去靠山，也打算“适彼乐土”。商鞅急于逃离秦境，匆匆赶路，来到关下，不想被守关军士拦住，声称：“商君有令，黄昏后非公事不得出城。”商鞅这才意识到必须投宿住店。他来到一家旅店，要求住宿，老板走出来说：“既是客人我们当然欢迎，请问您是谁，弄不清身份，我会被杀头的。这是商君的法令，违背不得呀。”商鞅当然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走出旅店，仰天长叹：“我这是作法自毙呀！”他无处藏身，结果被逮住，车裂而死。高官商鞅如此，普通百姓绝不会更好，所以，也只能接受安土重迁的现实。
人们一向认为中国古代这种把老百姓牢固地束缚在土地上、束缚在家乡的做法，是为了治安管理和人口管理。这当然是，但却不是全部。事实上，把人牢牢束缚在土地上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征税。如果任由人们来去迁徙，那么赋税和徭役都会落空，所以，政府不会让人们自由流动。另一方面，人们背井离乡逃往他乡，主要也是因为税负太重，无法承担，想找一个税负较轻的乐土。
在中国历史上，一旦赋税太重，硕鼠太多太凶残，人们不得不“适彼乐土”，那么，王朝的末日也就到了。因为有严格的保甲、路引之类制度的限制，人们根本没有什么乐土可去，最好的去处无非是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不堪忍受的逃走了，剩下的人受到株连，还要负担逃走的人的税负徭役即“摊逃”，这样，没有逃走的人的负担加重了。无可奈何，他们也不得不逃走。同时，啸聚山林的流民成为政府的心腹之患，政府不得不动员大军前去围剿，但围剿需要军费，增加军费只能通过增加赋税。这样，没有逃亡的人的赋税就更重了，更不得不逃亡，加入流民甚至暴民的队伍。每当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王朝既征不上赋税，发不了军饷，也找不到当兵服役的人，其结局只有灭亡。无论对于渴望“适彼乐土”的流民，还是想稳坐江山的皇帝，这都是“吾与汝偕亡”的玉石俱焚的双输选择。
新浪声明：此消息系转载自新浪合作媒体，新浪网登载此文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并不意味着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文章内容仅供参考，不构成投资建议。投资者据此操作，风险自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