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著名作家张贤亮写了一部“低俗”小说!
这一新闻自打张贤亮的新作《一亿六》在《收获》上全文发表的那天起,就在媒体、网络和公众方面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恨之者鼓动要“枪毙”张贤亮,爱之者则觉得张贤亮只是说出了当下中国的实际情况,根本无所谓“低俗”可言。对于各种批评意见,张贤亮本人则显得云淡风清:“我的《一亿六》出来后,有争议也不怕。”
去年,当张贤亮在四川一张科普小报上看到一则关于精子危机的文章时,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冲动,他说这是第一次,他小说中的人物在他的笔下说话、行动,令张贤亮欲罢不能。于是,《收获》主编李小林的短篇小说约稿,得到的却是一部23万字的长篇小说。“金融危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精子危机。”张贤亮强调。
这到底是一本昆丁·塔伦蒂诺式的“低俗小说”,还是把低俗作为卖点?从张贤亮初衷来看,对于中国社会日益低俗化的倾向,他是深恶痛绝。所以,一直以反思反右时期文学写作而著称的他,这次走了一回余华路线,也多少有一些王小波“不能证明自己无辜,就倾向于证明自己不无辜”的意思。“咱们低俗就低俗到底!”张贤亮近乎赌气地对笔者说。
河西:《一亿六》的故事是否还是要表达您一贯的“灵与肉”的母题?
张贤亮:不是,我的这本新小说《一亿六》的的确确是个意外的任务。那是在科普小报上看到了一篇小文章,是金融危机之前,那时还没有到后来的金融风暴、金融海啸,那时候中国还没有什么感觉,2008年9月份嘛。李小林催稿子,来了好几个电话。我非常感激《收获》,《收获》在1985年发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冒了很大的风险,现在的人不可想象。所以我一直很感谢巴老,感谢《收获》,也正因于此,李小林主编给我打电话,我都是答应的,都给她写。
那天她跟我约稿子,说写个短篇吧,但是我想,短篇写什么好呢?我当时手头正在写一个长篇,写得很苦,从1989年开始我就在断断续续地写这部小说,我想超过我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超过《绿化树》和《习惯死亡》,这对我自己来说是一次挑战。虽然写作也快乐,但是也很辛苦。李小林也只要求我写个短篇,但是终究是半道当中插这样一个任务进来,让我不知该如何下笔。凑巧,突然看到报纸上这条新闻,很有趣,现在金融危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精子危机。我觉得很有趣,马上就决定了写这个题材。
同时我一直对宁夏在全国的知名度太低感到愤愤不平,于是乎我就把这个故事放在宁夏。地点就选好了,人物呢?我也一直关注底层弱势群体,在政协会议上,我也为弱势群体说话,于是就把人物设定在弱势群体身上。最底层的人是谁?就是进城的农民工么。这些进城的农民,混得最惨的,男的拾破烂,女的去卖淫,我就选了两个混得最惨的农民工来做我的主角。但是谁知道呢,我一动笔,完全失控,抛开了我原来正在写的那部长篇。我有很大的解放感,我肆无忌惮地信笔发挥,事实上,我在40天当中完成了这部23万字的长篇。人物在我笔下完全是自己跑出来说话、行动,当然,我对我笔下的这两个人物是抱有偏爱的。
这就说到低俗了。这个低俗恰恰是我最近这么多年来感受最深的,我感受到我们的社会正在低俗化,我就要把低俗展现给读者看。关于社会的低俗化,我有一篇文章还没写完,正在写,说的是我们社会为什么会低俗化?
第一,我们中华文化的传统中断了,而新的核心价值观没有建立起来。
第二,改革开放一开始,我们的思想或精神上比较脆弱的时候,国门一打开,1980年代初,一个邓丽君席卷全国,大量的西方或港台文化进来了,商业文化席卷全国。
第三,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人,成为了社会中的主流,你看,一个包工头就是亿万富翁,这些人没有文化准备,既没有传统文化,也没有现代的革命文化,这样的人成了主流,而且这些人还特别容易接受西方和港台的商业文化。
第四,我们的教育产业化了。本来是应该作为公共享受的资源的,现在成了产业,成了商品,因而不得不使人们向钱看。
第五,我们应该有独立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学者和文化人,但现在很多都官本位化了。
这几个原因综合起来,我担心的是,社会普遍的低俗化。包括你们媒体,其实我给你们媒体讲过很多很正经的东西,结果都不登,登的就是八卦、猎奇、耸人听闻的话。我说了很多正经的话,结果我一看,断章取义,又说我坐什么车了,穿名牌了。一方面有这样媒体,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读者才有这样的媒体,因为读者喜欢看这样的内容嘛。我自己不怎么上网,但是一上网,我就看到铺天盖地都是阿娇复出啦,艳照门啊,这样的新闻要大大超过正新闻。这是很危险的。
河西:那么您写这样一部小说,主要目的还是要将这种低俗的现象展现给大家看?
张贤亮:我也无法批判它,的的确确我也是偏爱这两个人物,我怎么去批判他们嘛。他们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而且这个社会也不是我的批判就能够改变的。现在的情况是大家想回到过去过清贫的日子也不行了,你走在大街上,所有的世界名牌都在诱惑你。而且,我们的消费社会、娱乐社会使人们不断地产生欲望。
我是很坦率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和《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等等都不一样,就是因为我突然有一种解放感,没有太郑重其事,结果很大的随意性产生了。我觉得小说至少,从故事上来说,情节还是曲折的,人物还是栩栩如生的。人物情节是他们自己从我的脑海中跑出来的,我并没有刻意去构想他们。
河西:从您对这种低俗现象的反思,您觉得我们需要做一些怎么样的工作才能遏制低俗?
张贤亮:我觉得这不是我们应该负担的职责,但是我们应该呼唤精神贵族,我们在物质上不一定有很多的物质财富,但精神上也应该要有贵族品位,要有贵族气质,要高尚,要有格调,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就说我小说中的二百伍吧,他怎么去追求崇高?什么是崇高他并不知道。我们的教育也有问题,我们的应试教育只教书不育人。我的二百伍就很典型,他们也没有什么羞耻感。我们连最起码的公民教育都没有。这很让人担心。
河西:现在还在文联和作协担任领导职务吗?
张贤亮:我已经退了,我已经73岁了,也可以说已经“横竖横”(意思是可以不顾一切)了,所以就不用顾忌这些了。
但是这部小说给了我很大的激励,一个73岁的人,还能够在40天内写20多万字的长篇,而且这部小说让我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创作冲动,人物自己会产生出来,自己会出来说话。它给我现在正在写的这部小说,在创作方法上有很大启发。我以前写的太正儿八经,太多艺术加工,太多修饰,反而搞得很不自由,灵感也出不来,思想又展不开。
河西:《收获》发表的时候把您的一些关于身体的用语给改了,您好像很不满意?
张贤亮:那个我是不满意,但是上海文艺版,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他们是保留了那些关于身体方面的用语,但是他们太抠字眼,完全用“咬文嚼字”的规范汉语来处理我的小说,他们也太过认真了。四川话多半是说“嘛”,啥子嘛,对不对?他们都给改成了“吗”,可是啥子还是啥子,变成了“啥子吗”,看上去很怪,完全不搭配嘛。我一开始就声明我是用四川方言来写作,结果这样一改,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味道就变了。我在博客上写了篇文章,就对这个问题发表了一些我的看法,说明这些地方的细微区别。在这个问题上,《收获》倒是处理得不错,因为李小林是四川人,所以她知道这些话是四川话,应该用“嘛”字来表述。当然《收获》那边,一些通俗的用语他们给改了,也有不对的,那些都是人物说的话,并非我张贤亮说的话嘛。
河西:怎么会用四川方言来写作这部小说的呢,您又不是四川人?
张贤亮:我最早看那篇科普小报的报道,就是在四川重庆。而且我周围活动的人,都是四川人。我非常熟悉四川话,我1岁的时候住在四川,直到10岁才离开。我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四川话。我不是说要宣传一下宁夏吗?把故事的背景放在宁夏吗?可是我发现宁夏话我很难写出它的特点来,不容易变成书面语。所以我写这部小说就变成,宁夏我要宣传,但是说话用四川话,我觉得用四川话说话很生动。我跟你说,我现在到四川去,我现在说的四川方言,当地的四川人听了都会说,你说的太地道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是小时候在重庆,那是60多年前的时候,现在那个地方的四川方言,多半已经受到了电影、电视、广播的影响,不正宗了,就像上海话一样。
河西:您接受南方某人物媒体的专访我看了,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像王朔,您平时说话也是这样的吗?
张贤亮:我跟那个记者也聊了两个小时,说了很多很严肃的话,但是她最喜欢的还是我那些不严肃的话。她问我有没有性交能力,一个女的问我性交能力,我岁数再大,也不能否认我没有吧?男性他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吧?对不对?比如一位女性问你,你到现在还没有性交过吗?你说我怎么回答?我说我不行咯,那不是很丢脸的事情吗?可是偏偏她就喜欢这些。所以我对媒体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我希望我对社会低俗化倾向的担忧,为什么我们社会会低俗化,媒体也能关注一下。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河西:这样快人快语是否会得罪很多人?
张贤亮:我就是快人快语!我快人快语得罪的人多了,但是我不在乎,这有什么呢?最好的就是你坦率,坦率的话,即使现在我得罪了你,你事后想想也就这么回事,我要跟你绕圈子说话,说得你很高兴,你发现了会觉得这个人太虚伪,我何必呢?我喜欢你就喜欢你,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但是我这个人还有一点好,我能够在任何人身上都找出一点优点,能够理解人,媒体和网络对我这样,说要枪毙我,但是我都能理解他们。整个社会是低俗化的,连我自己都低俗化了么!是不是?我非常想追求崇高,追求典雅,可是存在决定意识,整个社会存在这样的氛围,使得你不得不随俗。哪个人能够脱俗?
河西:比如周星驰的电影,一开始也被认为低俗,可是一旦它被接受,并被文学史、电影史所经典化后,它又会成为一种传统,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贤亮:你说得很对,所以说世事难料。我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之后也是给批评得体无完肤,现在也被公认是30年来的重要作品,谁知道《一亿六》将来会怎么样?咱们俗就俗到底,看看这个社会是个什么样的社会?低俗的社会!小说中的王草根、二百伍等人最后不是都成功了么,虽然他们使用了这样或那样不正当的手段。我们的市场经济是不是出了一些问题?才会出现了三聚氰氨?
河西:一亿六这个数字除了和精子有关,是否还有别的特殊含义?
张贤亮:没有。那篇科普小报的小文章就写到,很早以前,正常人的精子在一亿三至一亿六之间,从1950年代工业化以后开始下降。我小说里写到的数据都是真的。中央卫生部也做过统计,我得说这是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