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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芳洁
张开源,58岁,四川省什邡市某镇村民。2008年5月12日,忙完农活之后,老张从田里回到家中,舀了一瓢凉水,准备开火烧水喝。直到这一刻之前,他绝没想到转眼之间,他会失去自己的家园,并在一个星期以后,和妻子一起背井离乡,以一个“灾民”的身份来到儿子所在的城市——北京。
再见家园
那天中午,张开源烧的水刚刚冒出腾腾的热气,他突然感觉地面往下沉,又浮上来,像站在波浪上一样。他意识到可能发生了地震,马上像箭一样“射”出家门,跑了十多米,在院子中间站住了。
“我看到正房的房顶裂开近两寸的裂缝,然后合拢了。后来房顶往右挪了一寸,没有还原;墙上到处都是裂缝,有大拇指的长度那么宽。”老张这样描述,其中两间房子当时就塌了。
这一刻过去以后,老张明白,他的家园已成为一个逝去的幻梦。不过他觉得家人都毫发无损,那才是最重要的。在镇中学的操场度过几个不眠之夜后,老张夫妇辗转来到北京。之前,儿子多次邀请他们夏天来北京看奥运会,但被他们拒绝了,虽然他们的儿子在北京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显然那个地方,对两个老人而言太遥远,也太陌生了。
显然,老张夫妇的幸福生活,早已凝固在废墟之中世代居住的四川省什邡县的小村子中。
在四川,老张夫妇曾有九间瓦房,以及一个一亩地大的院子,里面树木成林,花草芳芬。老张似乎对老家院子里“居住”的每株植物都记得很清楚,总能对旁人一一数来:两棵十几年的银杏树、两棵樱桃树、三棵李子树、两棵柚子树、一棵枣树、一棵梨树、一棵枇杷树、一棵苹果树、两棵石榴树、一棵茶花树……
“每年农历三月初樱桃成熟,这两棵樱桃树可以结三四十斤樱桃,吃不完,到处送人;农历五月李子成熟,每年能结五六十斤李子,也吃不完,都送人,还喊邻居摘来吃。”在表达那种“奢侈”时,老张脸上挂满的一种“天府之国”式的朴素自豪,恐怕是外人永远难以完全理解的。
田里的农活忙完了,老张就会步行或骑自行车到两公里外的镇上,找茶馆喝茶,打一种老年人玩的长条状的纸牌。这正是地震之前许多四川人的生活方式。他一般会从早晨九点打到十二点,中午到女儿教书的镇中学吃饭,然后再去茶馆呆到傍晚。玩这种纸牌,茶馆的收费标准是“一桌四个人,四杯茶,可以续水,半天两块钱,一般由当天的赢家付账”。
地震在刹那之间,将老张和他的同乡们十几年来的生活方式完全改变。老张夫妇只好来到北京,准备适应一个陌生的城市。
谣言
“地震之后,一直很忧愁。家乡死了那么多人,九间房子都没了,心情不好。”老张说。对于地震发生后灾区的生活,他最常和人讲起的就是有关“谣言”的故事。
像在任何重灾区一样,那里的人们都离开了自己的房子,聚集在某个大片的空地上。当时老张他们都聚集在镇中学的操场上,睡在临时搭建的帐篷或学校的车棚内。“12号晚上下暴雨,我们在操场上基本没有睡。13号早晨八点多钟,就听到有人说洪水要来了。”老张太太说,然后就看见这些人拿着行李,抱着小孩,惊慌失措地跑向地势较高的离中学200多米外的铁路那边。
洪水要来的传言,来源于离镇中学两公里外的石亭江边。早晨七八点的时候,石亭江边的人都开始往中学的铁路这边跑。老百姓从四方云集而来,自行车、三轮车排得密密匝匝,路为之堵。所有人都嚷嚷着,“洪水来啦,洪水来啦!”那里的居委会主任就在街上连声高喊,“不要跑,没有洪水!”但人还是都跑光了。后来人们越过铁路,在那边的高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洪水没有来,就各自回去了。
当天下午,又有传言说有人要来抢劫了。老张对那几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楚:13号就听到外面有这样的传言,14号晚上十一点,他听到学校附近的村子里人们吼叫的声音,似乎是代表有人开始抢东西了。
到15号晚上,老张的一个侄女给他打电话,说有人看见这些抢劫的人了,手上拿着枪,脸上都涂黑了,看不清长相。“后来又有人说,这些人抢钱,抢不到钱就抢娃娃,再勒索要钱。”老张的爱人说。她那天一直把外孙女搂在怀里,一晚上没睡。等到天亮,看到没有人来抢劫,才松了一口气。
在与地震以及巨大的恐慌斗争了几天之后,18日早晨五点,老张接到儿子的电话,告知他托人排队两个通宵后,终于买到了从成都出发的火车票,并让他们中午就出发离开什邡。由于宝成铁路受损,老张一家先辗转到武汉,再到北京。
几天以后,他们一行七个灾民,灰头土脸,睡眠不足,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儿子的带领下,穿过北京车水马龙的街道,引得行人侧目。老张说那是他2008年最刻骨铭心的时刻。
一转眼,老张和妻子在北京已经呆了两个月了。在北京工作的儿子重新租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在喧闹的海淀区的一所大学里,一家人住在一起。儿子工作繁忙,老张自己闲得无聊,就骑着自行车,载着妻子,看了奥运村著名的“鸟巢”、水立方,北京科技大学内新建的奥运场馆,以及更远一些的奥林匹克公园。看到这些恢宏高大的建筑,震后余生的张开源不禁想起了自己满目疮痍的四川老家,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恍惚感。
京城生活
也许四川人都有找乐子的本能,老张很快就在北京找到了自己的“组织”。
在这所学校的居民区的一个角落,每天都有一群老年人出现,他们的固定活动是打麻将和下象棋。他头两天只是在旁边看别人下象棋,后来有个姓田的老头就问他是哪儿来的,他说是四川来的,受了灾,田老头说,人出来就好,东西、财产都无所谓,这话让老张感觉很受用,然后田老头就喊他下象棋。
老田每天都来下棋,从下午一点一直到四五点,老张觉得老田的棋艺要高一些。除此之外,晚饭以后,老张还和妻子一起在校园里散步。
他们总是能发现,这里人们的生活状态和自己家乡有巨大差异。“这里人素质很高,坐车经常有人给我让座位。生活习惯好,不打牌,年轻人都好忙噢。老人没事就到处散步,锻炼身体,聊天,买菜做饭。”老张太太说。但她也有一些担心,那就是城里人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好。
她出去散步时碰到一个老太太,岁数比她还小,头发都没有白,走路就走不动了。她看到拿着拐棍的也好多,每天看到的被推着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个。根据她的经验,在她这个年纪,走路走不动的人,在四川老家是看都看不到的。老张太太一直想为这个疑惑找到点解答。“这里的人一般都在家呆着,我们那边,年纪多大都干农活,没事就跑出去了,很少在家里。”这似乎是她的答案。
老张夫妇现在和奥运近在咫尺。儿子买到了奥运会的门票,有一场比赛就在北京科技大学内的场馆内举行,他们从家走路就能过去。不过他们更关心的是9月回家收稻谷,那是他们5月底来北京以后,托留在地震老家的亲戚帮忙播种的。等9月份收完稻谷,当地政府就要将所有破损的房屋全部推倒,重新规划。到时他们要回到家乡,拆掉房屋,从头再来,这就是即将进入花甲之年的老张夫妇,对2008年奥运会之后的生活最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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