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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沈昌文坦白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12日 00:53 中国经济时报

  闵良臣

  没想到,做则短文,一上来竟需要个新闻句子:第十八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4月26日至28日在郑州举办。而我在郑州一家媒体打工,也算是“恭逢盛会”吧。

  书博会开幕前十余天,邮箱中收到花城出版社副社长、《随笔》杂志主编发来的邮件,问我是否还在郑州,说他会参加郑州书博会,还说在书博会上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有一个首发式活动,希望我能去“捧场”。有朋自远方来,自然不亦乐乎。我虽极反感孔夫子“君君臣臣”那一套,但他的有些话早已成民间“生活用语”,并且生命力超强。

  闲话少叙。签名售书前,沈公根据安排,在“首发式”上与几家媒体记者近乎零距离对谈。而我尚未等“签名售书”开始即在会场边买了一本《知道》(请允许我对此书简称,并且下面凡引此书文字也只注页码),并在“对谈”包括自由提问的会场上即请沈公签了名。

  我是个急性子。什么“知道”?又“知道”什么?当然想一睹为快。

  提起沈昌文,大名鼎鼎,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但毕竟“在文化出版界执役多年,知道一些事情,因号称‘知道分子’。”(封二)而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读书人”也少有不知其大名的,即如这本书的记录、整理者张冠生在书的《后记》中所言:“那时,《读书》杂志在知识分子心中何等地位?……主编《读书》的,该是何等人物?”而5月2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在“新书坊”中介绍说:“三联书店总经理,主编《读书》,创办《万象》,引进《宽容》、《情爱论》、《欧洲风化史》……沈昌文之于中国出版界,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现代史。”总之,即使说不上崇拜,也是仰望之。这些且都按下不表。

  只说赏读完一本图文并茂的《知道》,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沈公的坦诚,或叫坦白。他坦白自己“崇洋”;他坦白自己“无能”;他坦白只上过不正规的或叫“野鸡大学”,并且由于没有高中的底子,“班里边就属我最差了”(45页);他坦白自己曾为人“造假账”;他坦白当年为找工作曾伪造过证件和介绍信;他坦白做学徒时,能得到师傅的喜欢,原因“我是一个‘小马屁精’嘛!”而“根源”就是“从念小学开始,就在人性扭曲的情况下长大”(18页);他坦白自己“善于作检讨”;他坦白自己是“奴才主义”;他坦白“当秘书多年,最大的擅长就是能体会领导意图”;他坦白自己原来不会做文章,“一直以为写完了文章最后再填标点”(70页);他坦白自己当年“一心想的”就是“‘功名利禄’啊!尽管当年时髦的词儿叫‘革命’”;他坦白自己当年“被认为是群众中间叫出‘反右’呼声的第一人”,并听从领导,连夜写出一篇“义正词严”批判同事戴文葆的大字报,进行“表态”,得以自保;他坦白自己“何尝有过‘品牌’观念?我们只知道听上面的话,不出上面不中意的书刊”(153页);他坦白当年出的那些“灰皮书”,“当年觉得够反动,以后再读,却觉得真对劲”(76页);他坦白自己“非常庸俗。只听老派的流行音乐,不懂古典。……我知道,我这人是很低级的”(163页),并且“需要吵闹,包括我的生活学习,……我就喜欢吵闹的音乐,我不能听贝多芬什么什么……我是要听非常吵闹的音乐”(173页);他坦白“我不知怎么的在读书问题上,我至今忘不了那句据说是反动的话:急用先学。对我这样自学出来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千古不易之理”(164-165页);他坦白自己在三联“当总经理的时候,脾气很暴躁”(175页),总之,他坦白“尽管我算是比较稳重的,但是毕竟处在那样一个时期,那样一种环境下,现在看来,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应该忏悔的事情比较多。”(100页)

  除这些一笔带过的坦白之外,沈公还有很多具体生动而又比较详细的坦白,比如,即使在旧中国,堂堂大上海也是花花世界,有十里洋场,可以醉生梦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地,然而,沈公母亲偏偏不喜欢上海人,认为“上海人不可靠”(7页),甚至认为“她一辈子吃亏就是因为嫁给了上海人。……还不断告诫我,上海人是如何如何的坏”(8页)。好在这些说的都是旧上海,不然,沈公这些不加修饰不知隐晦的口述,真不知要开罪今天多少上海人。

  书中像这种要得罪人的口述还有不少。比如讲曾彦修(即严秀),比如讲范用,他们都不仅曾是沈昌文领导(范用还是沈昌文顶头上司),也都在世,而且像曾彦修更是中共延安时期干部,资格很老。可你在口述中看沈公“说出时,波澜不惊,从容到家,一如老农讲他的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知道·后记》)好像就没有一点担心,没有一丝后怕。比如书中有一处谈到曾彦修时,说“他一向思想解放,讲话声震屋瓦,而且直率得很,脾气非常之大。一次有一个编辑找他汇报工作,他听了两句,不高兴了,就对那个编辑说:你口齿不清,说话不清楚,叫你的主任来跟我说话。曾先生就是这样,不高兴的时候甚至要摔茶杯摔什么东西的。”(56页)另一处谈到范用——起因是沈昌文刚退休,当时海外报纸不断有文章“说因为《读书》如何如何犯忌,当局就如何如何逼着沈昌文退休”,根据就是1996年第1期《读书》上文章的内容,于是“这就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仅在三联内部议论纷纷,外边的人也知道了这事儿。李锐就接到了范公的信,说沈昌文自居为改革派,实际上他当然是保守分子了,如此自居实在是无耻,等等。”(134页)读这几行文字,真担心不仅范用先生会有意见,那位曾任过毛泽东秘书的李锐公也难说没有看法……

  读这本口述,知道沈公一生所学,真个丰富多彩:“学过摄影,学过速记,学过会计,英语就不用说了,还学过俄语,学过西班牙语,学过世界语”(24页)。然而,你读此书,直如面对口述人,没有拿腔捏调,没有花花肠子,更感觉不到这是一位身兼编辑、翻译且资深的出版大家,言词用语不仅白得不能再白,而且完全口语化,可谓地道的“口述”。有时读着那生动的口语,让我这个读者仿佛觉得面对沈公的不是这本书的记录、整理者而是自己。

  读这本口述,看似“轻松闲聊”,一本实则只有几万字的书一翻而过,然其间不乏令人深思的东西。比如,书后附录中有一篇1997年“黄集伟与沈昌文对话”,问答式。沈公就黄提问的“你个人在阅读上有什么偏好么”回答道:“我喜欢西学,国学是不懂的。因为从小的时候中了鲁迅的一句话的‘毒’,就是说读古书越读越沉闷,读现代的书,读外国的书能够想做事儿。在这方面我比较受鼓励的是李慎之先生。李慎之有一句话我非常赞成,他说,中国要现代化,靠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可能的。要能,宋元明清早就现代化了,不能完全归咎于帝国主义的侵略。”(175-176页)说到这儿,我倒真是想起了鲁迅,他有一篇文章叫《老调子已经唱完》,真是说得透彻极了,并且说了宋朝说了元朝说了明朝说了清朝:“宋朝的读书人讲道学,讲理学,尊孔子,千篇一律。虽然有几个革新的人们,如王安石等等,行过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赞同,失败了。从此大家又唱老调子,和社会没有关系的老调子,一直到宋朝的灭亡。”“宋朝唱完了,进来做皇帝的是蒙古人——元朝。那么,宋朝的老调子也该随着宋朝完结了罢,不,元朝人起初虽然看不起中国人,后来却觉得我们的老调子,倒也新奇,渐渐生了羡慕,因此元人也跟着唱起我们的调子来了,一直到灭亡。”随后“起来的是明太祖。元朝的老调子,到此应该唱完了罢,可是也还没有唱完。明太祖又觉得还有些意趣,就又教大家接着唱下去。什么八股咧,道学咧,和社会,百姓都不相干,就只向着那条过去的旧路走,一直到明亡。”“清朝又是外国人。中国的老调子,在新来的外国主人的眼里又见得新鲜了,于是又唱下去。”或说清人本来一开始还是勇猛的,不然也不会打败汉人。然而他们后来读汉书,搞汉化,结果江河日下,一败涂地,用鲁迅的话说。尽管“到后来,倒也略略有些觉悟,曾经想从外国学一点新法来补救,然而已经太迟,来不及了。”可见,不论沈昌文还是李慎之,其实都是中了鲁迅的“毒”。

  沈公是个坦白之人,也是个勇于自嘲者,像说自己“苟延残喘”、“胡说八道”、“贪污盗窃”、“吃喝玩乐”,简直是张口就来;而勇于坦白与勇于自嘲,在我看来,应该算是一个人的美德。可尽管沈公坦诚坦白,毕竟还要食人间烟火,还要面对许多要面对的人和事,他的口述在不少地方也不能不有所保留,不得不“吞吞吐吐”,知道也不能说出来,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或说说出来的不仅是他想说的,也都是他认为能说的;说不得的,还是不会说。知道归知道,坦白归坦白。再说,历史留下来的毕竟也是少之又少,甚至如同鲁迅所言:“因为历史结账,不能像数字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账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比如,口述到范用先生时尽管说了不少“坏话”,但也明显保留了不少。书中说,1986年1月,沈公接任三联书店总经理,用沈公自己的话说:“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可以说是仓促上任。”因此,他“想聘请范用为顾问委员会的主任,上面都不同意。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约略知道了原因。”(118页)什么原因,只有口述者“知道”。又比如,《读书》创刊之初,当时身为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范用分管《读书》,但“你看不出范用在哪里,可是实际上他是灵魂,都是听从他的指挥。他的作用‘弥漫’在整个编辑部”(107页)。而“当时的这些事儿,我在回忆文章里不好写。不好写的事儿多着呢!以后会慢慢说。”(106页)这“不好写”的“言外之意”恐怕没有读者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这里也插几句:对范用先生,读者也非常尊敬。尽管沈公认为,“你要办刊物,只有用陈原的办法才行得通”(85页),实际上也就是走妥协或叫“曲线救国”的路子,但范用先生的“抗争”也让我心生敬意。这一点从口述中也可看到:“范用提倡的办法应该大大地歌颂,因为他基本是采取当年邹韬奋的办法,就是抗争。”(85页)尽管沈公说得勉强,有点不情不愿。此外,“作为资深出版人,范用曾出版过几部重量级图书,其中包括巴金的《随想录》、陈白尘的《牛棚日记》和《傅雷家书》。”而“当年范用出版《随想录》一字未删,被巴金称为‘是你们用辉煌的灯把我这部多灾多难的小著引进“文明”书市’;陈白尘去世后,范用前往其女儿陈虹处取《牛棚日记》书稿时出了车祸,最终拄着拐杖出版了该书;而1983年出版《傅雷家书》的时候,傅聪在国内尚未平反,为了让该书得以面世,范用排除了各种难以想象的阻力。”(见2007年7月24日《南方人物周刊》)这些,我想后世的读书人也一定不会忘记。

  我们评价历史人物(尽管有的尚在人世),一定要尽力持客观态度,不可失去公正之心。

  其实,就是沈公在口述范用“坏话”的同时,我们从另一段话中也不难看到他内心对这位老领导的感激之情:“范用对我是有很大帮助的。不管现在他如何对我有意见,我得说实话,在我个人成长的种种关键问题上,都是他说了有利于我的话,或者是他提拔了我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他对我日后编《读书》时不听他的话,是非常恼火的。”(84页)

  不知是“年事已高”,难免记忆有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发现口述中至少有一处与媒体所刊不同。口述说1979年《读书》创刊号中《读书无禁区》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当时执行编辑史枚改的,原题叫《打破书的禁区》,为当时中共中央宣传部理论局长李洪林所撰写。原话是:史枚“他很大的一个功劳,就是《读书》杂志创刊号上的《读书无禁区》。那篇文章的标题是他改的,作者原来的标题要软一点,叫‘读书也要破除禁区’。他说要‘破除禁区’,没有说‘无禁区’。史枚老先生一改,就成了‘读书无禁区’。”接着还说,“他坚持这样的想法、做法,谁都不能改变。”(108-109页)可在2007年7月24日的《南方人物周刊》发表的一篇对范用先生的专访中我们看到有这样一句:“《读书无禁区》的标题本来是《打破读书禁区》,是范用在发稿前将它改为《读书无禁区》。”这句话应当是范用亲口对采访他的记者说出,不然,记者不会这么写。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知道应该相信谁,而况史枚老先生早已去世。

  这也算是作为读者读这本口述的一点遗憾吧。

   《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花城出版社出版,定价:1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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