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回家的人(之二)

　　杨磊

　　当子弹穿过身体的那一刹那，谭司令说他听到死亡的声音。仿佛有战歌在耳边回旋，伴随他走向理想的终点。我想象，痛到极点会让人产生幻觉。但他说，其实根本不觉得痛。对于一个革命军人来说，死亡是一种荣耀。

　　我想尽可能地远离他的回忆。那时，我刚踏入社会，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鲜，内心激情满溢，试图改造社会，并认为这是我们的使命。因此，我认为我的未来不可能会像我身边的这个人一样，因为他曾经确信自己是因为神圣的使命，才来到这个在我们看来毫无关系的地方流血。而当岁月飞逝、理想褪色，他只感受到彻骨的疼痛，以至于将死亡视为一种荣耀。

　　对我来说，他的经历太过遥远，而与他共度第一场酒局后的那个黎明，拉近了我和这段传奇的距离。

　　果敢街上的薄雾掩盖了路灯的昏黄。他蜷缩在沙发里，像一条冬眠的蛇。他说，跨越界河的那一天，同样是薄雾笼罩的天，但有歌声远远地传来。我想让他尽可能还原那一天的早晨，我甚至催眠他，试图让他感觉到一种切·格瓦拉似的荣耀——革命、青春和理想交相辉映。但他老实地告诉我，那个清晨，他只听到歌声。就是那首<国际歌>，歌声嘹亮，雾蔼沉沉。重庆少年躲在界河的一侧，开始思考他的使命。有人告诉他，沈从文曾经说过，一个男人，要么奔向战场要么回到家乡。这让他相信，战场就是家乡，就在界河的另一侧，与他的距离，近到只需小跑几步。 歌声渐渐飘远，天光像箭矢般穿透清澈的界河，对岸就是"终将被红旗插遍"的外国领土。谭司令说，天空亮起的那一刻，他依然觉得还在百米之外的那一边，天空黑压压的，那边的百姓还在黑暗之中受苦受难。而就在这时，一面游击队旗在界河对岸腾空而起，那簇鲜艳的红，像火苗一样点亮了他的眼睛。他突然感到，他的生命注定是要为红色而燃烧的。

　　于是，在1969年的6月17日，当天色终于变暗后，这个16岁的少年偷偷越过了界河。他说，壮丽的战场和瑰魅的血色就像那面旗帜，牵引他加速奔跑。

　　在第一次听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场面。对于一个已经不太习惯去讨论信仰的年轻人来说，谭司令所描述的一切实在太过于理想化而显得不够真实。直到后来，我不断地接触到他们那一群人，听每个人说起自己迈出第一步时发生的一切，很多人都告诉我，要么是听到歌声要么是看到摇曳的红旗，不然就是游击队得胜归来时的欢声笑语……每个人都告诉我，他们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对一个局外人来说，试图从别人的回忆中还原事件场景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于是，我只能将一个又一个场景串联起来，直到谭司令不能回忆。这样一来，很多故事都支离破碎。他的每段故事，都是从一个记忆中的碎片开始，可能是某一个人，某一场战斗，也可能是被刀或者子弹穿过身体时的一次痛楚。

　　而永远不变的回忆，是从跨越界河第二天的清晨开始的。谭司令尽可能地挺直胸膛，站在负责招兵的当地游击队干部面前。军官问，你为什么要来参加游击队?他大声回答: "支援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和200发子弹拿到手之后，知识青年谭少军消失了，革命军人谭凯旋获得永生。很多年以后，大家都尊敬地称呼他"谭司令"。后来，很多谭司令的战友告诉我，越境参加游击队后，很多人都会换一个名字，代表与过往彻底决裂。那一刻起，革命就是他们共同的名字。

　　对谭司令来说，他的革命生涯在入伍的1969年6月21日悄然展开。在后来被称为"前线围歼战"的那场著名战役中，一位张姓北京知青在上午九点第一个带队发起冲锋，不过几十秒后，他就兑现了将"鲜血和生命献给解放事业"的伟大诺言，成为第一个牺牲在缅北的中国知青。很多知青都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刻——红旗在风中飘扬，革命歌曲响彻云天，子弹在耳旁穿梭。新来的革命军人谭凯旋也在冲锋的人群中，直到一发子弹将他放倒，也成就了他的最高荣耀。

　　那天晚上，谭司令说着他的故事，却让我感觉到故事的主人公似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在我连续追问了数次"如果真的牺牲是否感到后悔"后，他突然发怒了，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毛主席都不能先知先觉，凭什么问我后不后悔。"那一刹那，我感受到的是恐惧。我想，我问了不该问的话。后来，谭司令跟我开玩笑说，当时他恨不得用枪托将我砸扁，就像"你知道的，砸核桃那样，嘭嘭嘭……碎片乱飞。"

　　但他最终平静下来，继续蜷缩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直到彻底醉去。那是谭司令唯一一次对我发火。此后我跟他见过很多次，哪怕他认为我冒犯了他的尊严，也只是打住话题将我赶出门外，过后会再叫我进去，继续回忆。他说，用他们的经历去要求一个还在试图用理想行走社会的年轻人是不现实的。于是，我有更多机会反复探询有关他们那一辈人的信仰和追求，一遍遍翻阅那些经历。

　　他决定告诉我每一个他经历的故事碎片。很多人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一定是老了。我耐心等待谭司令不停回忆，想把他的经历当成一个跟伤感或是年华老去无关的故事，在他彻底老去之前。但我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