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滑贸易摩擦：中国需要更多沟通

　　

　　润滑贸易摩擦：中国需要更多沟通

　　——专访美国贸易与商务外交研究所总裁吉赞·费克特库提

　　本报记者 李新 北京报道

　　吉赞·费克特库提（ＧＥＺＡ ＦＥＫＥＴＥＫＵＴＹ）

　　美国蒙特雷国际研究院著名教授；贸易与商务外交研究所（编制商务外交培训教材的非营利组织）总裁。

　　费克特库提先生曾在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工作了21年，并担任不同的贸易政策方面的高级领导职务。在此20多年的时间里，他在美国贸易政策和全球贸易谈判的构思与发展起到了主导作用。

　　对中国而言，汇率是影响对外贸易的重要因素。当然，目前的状况并不是完全由中国导致的。

　　不知不觉中，关于人民币汇率的争论已经转换了主题。

　　在2005年汇改之前，人民币是否应该升值是主要问题。2005年7月之后，多大幅度的升值以及如何升值逐渐成为了主导问题。在今天大多数的中国人看来，升值不是为了去缓解国际压力，而是为了去更好的维护自身的利益。所以，当巴罗佐和特里谢等欧盟高层近期来华商讨人民币汇率问题时，方式方法成为了讨论的焦点。当然，这个问题也很棘手。

　　今年下半年以来，由于中欧急剧增长的贸易顺差，以及受弱势美元影响导致的欧元不断走强，令欧洲政策制定者坐立不安。特别是自2005年汇改至今，人民币对美元名义汇率虽然升值超过10％，但由于升值速度远低于欧元，相当于人民币对于欧元贬值了8.72％，这严重打击了欧洲的出口竞争力和经济增长。于是欧洲一改过去温和的态度，不断发出强硬声音。

　　另外，在美国贸易顺差收窄的同时，中国对美贸易顺差依然保持在高位，这无疑加剧了美国原有的不满情绪，并给即将进行的中美经济战略对话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正在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改变着世界经济的运行格局，而在这一过程中，明显存在着这样的摩擦或者那样的碰撞。在中国对外贸易依存度达70％的时候，如何衡量目前的态势？又如何在诸多选择中找到最容易使各方达成平衡的那个？中国应该如何在新的经济发展水平和影响力条件下和其他国家沟通？这都是一些无法在短期内考察清楚，又不得不去有所作为的问题。这无疑考验着中国。为此，本报近期专访了美国贸易与商务外交研究所总裁吉赞·费克特库提（ＧＥＺＡ ＦＥＫＥＴＥＫＵＴＹ），请他来谈谈相关问题

　　1.“汇率是影响对外贸易的重要因素”

　　《21世纪》：根据中国海关总署的数据，中国10月份贸易顺差为270.5亿美元，创纪录新高。10月贸易顺差高于9月份的239.1亿美元。美国商务部的数据显示，虽然美国9月份贸易逆差收窄，但是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仍然在扩大，由8月份的225.3亿美元到9月份的237.7亿美元。您如何看这一数据？

　　吉赞：我认为这是因为中国经济的高效运转所致，中国企业生产效率的快速提高是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

　　中国有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这一点使得中国产品的价格较低。不过，现在情况有些不同，中国的劳动力价格一直在上涨，而且劳动力的供应较之以前也有下降。

　　中国在环保、安全等领域的监管依然不够严格，跟其他国家相比，中国企业这方面的成本低一些，这也导致中国出口产品的价格较低。

　　《21世纪》：在人民币对美元名义汇率缓慢升值的同时，人民币对欧元的汇率却在贬值，这导致汇率问题最近也成为了中欧交往的热点，您怎么看这一点？

　　吉赞：人民币是被低估的，这毫无疑问。

　　人民币对美元确实在慢慢升值，但人民币对欧元是贬值的。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情况，就是因为美元和欧元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两者都是自由浮动的货币，而人民币尚未实现自由浮动。现在人民币只有狭小的汇率浮动空间，我觉得人民币应该更加自由的浮动。

　　那么在美元和欧元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美元是汇率自由浮动的货币，市场降低了美元的价格，因此美元对欧元出现了贬值。美元在中国货币篮中的权重太大，如果在中国的货币篮中进一步加大欧元的权重，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21世纪》：根据数据显示，中国的贸易顺差虽然在增长，可是今年以来的增长速度却在下降。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吴晓灵在最近一次会议上指出，汇率政策对于贸易顺差的影响是有限的，中国的贸易顺差主要跟国内经济结构调整、国际上产业转移和货币体系有关。也就是说，不能把外贸顺差完全看作汇率政策的结果，您如何看这一观点？

　　吉赞：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在人民币对美元小幅升值的情况下，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却没有减少？部分原因是中国企业为了维持市场占有率，在人民币升值的情况下，企业会想办法降低产品价格，虽然企业的利润可能因此而下降。但长期来看，中国的出口商必须提高产品售价才能应对汇率的升值，而这会降低中国商品的销量。

　　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我首先相信市场的作用，但有时市场的反应可能会延迟。消费者和供应者都会延迟市场上可能出现的调整，比如，虽然商品价格略有上涨，但是消费者仍会继续购买中国商品，一段时间之后，消费者才会感到中国商品的价格上涨了，从而转向购买其他国家的商品。从中国出口生产商的角度来看，它们不想失去顾客，因此它们可能会采取措施来维持价格优势，但长期很难。

　　所以，对中国而言，汇率是影响对外贸易的重要因素。当然，目前的状况并不是完全由中国导致的，比如，当欧元对人民币升值的时候，中国对欧洲的出口自然会增加。

　　《21世纪》：其实中国也认为目前的汇率体制需要改革，但关键在于方式和方法，中国认为自己需要时间，因为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国际上似乎不完全认同这种看法。

　　吉赞：问题是不好判断什么是渐进的改革进程。我认为，渐进的改革也需要在一定时期内能对人民币汇率产生一定影响才可以。

　　据我了解，中国政府之所以采取较慢的调整速度，是为了保持中国经济的稳定。但我确信，人民币升值是中国的利益所在，也是美国的利益所在，同时也是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利益所在。因为中国越来越多的贸易顺差正在给整个世界带来压力。

　　《21世纪》：除了汇率之外，您认为中国政府还应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

　　吉赞：坦白的说，我非常支持胡锦涛主席在十七大报告里提到的基本内容。中国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中国人开始增加消费以此来支撑中国ＧＤＰ的增长，中国政府也在使用外汇储备来支持国内的基础设施建设，发展教育，等等。以前中国政府首要的考虑是发展经济，现在开始注意发展的质量了。

　　中国政府需要注意经济发展的社会效果，我从胡主席的报告中可以看出，中国今后会更加注意社会公平。

　　我认为中国政府应该逐渐实现资本流动的自由化，包括资金的流入和流出。因为，我觉得中国当前可能面临非常危险的资产泡沫。看一下中国的股市价格，上海的股价是香港的两倍，为什么？因为内地居民无法自由在境外购买股票，投资选择很少，这导致了资产泡沫。如果这个泡沫给经济发展带来危机，今后整体经济的调整将会非常困难。

　　政府允许资产价格的差价越大，政府的调控就会变得越困难。越来越多的人寻找证券交易的政策灰色地带，中国也出现了越来越多规避政策的行为。

　　当中国让资本流动在国内外变得更加自由的时候，资本流动就会变得更加平衡，因为更多中国人可以购买境外的资产，国外资本也可以更方便的进入中国。

　　我认为这与胡主席报告中的总路线是一致的。我仔细阅读了胡主席报告的全文，这份报告涉及到了方方面面，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做。对于中国将来所能做的事情，我持乐观的态度。

　　2.贸易保护的根源在于竞争力不足

　　《21世纪》：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以及对外贸易的进一步扩大，中国面临非常多的贸易保护，比如反倾销等问题。另外，根据一项报告，随着新兴国家竞争力提高，发达国家的贸易保护主义势头很可能会上升。您如何看待这样的判断？

　　吉赞：我觉得这个结论或许有些武断。根据我的了解，到目前为止，不少政府的贸易保护压力更大了。不过，我觉得这里需要区分一下这是我们的感觉还是政府已经改变的政策。

　　我认为人民币升值会减小中国出口商品和其他国家商品之间的价差。这会减小贸易保护主义的压力，无论是在欧洲还是美国。

　　同时，人民币的升值也会让其他发展中国家，更易于接受贸易自由化的政策。我在不少发展中国家看到，当地工厂的竞争力严重下滑，因为当地对中国开放了市场。所以，人民币升值会对整个世界贸易有好处，因为现在中国制造给其他国家带来了太大的压力。

　　我想，现在这些国家贸易保护主义的根源在于竞争力的不足，它们担心中国的竞争。

　　另外，在美国，即将到来的总统竞选也会增加人们对贸易政策和中国的关注。

　　《21世纪》：但从开放市场的角度来说，似乎中国比美国更开放，举例来说，美资银行很多都在中国开设了分行，而中资银行就很少在美国开设分行。

　　吉赞：中国的银行在美国很少开设分行，这个我认为没有多少值得惊讶的地方。中国的银行仍然存在一些问题，它们较少进入美国市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还需要提高自身的能力。日本银行对美国经济的参与就非常多。因此，中国的银行如果想进入美国市场，是没有什么特别的障碍的。同时，我认为中国的银行已经而且正在取得很大的进步。

　　至于中国对外资银行开放市场的问题，我认为开放之后的前一两年，外资企业可能会获得很大的市场份额，但到第三、第四年的时候，中国企业也许就会夺回市场了，因为它们会很快学会如何与这些国外的企业进行竞争。

　　《21世纪》：那您觉得中美之间这样大的贸易顺差，和美国对华的高科技出口限制有关吗？

　　吉赞：美国政府只对很少的美国企业有这样的限制，这是非常非常小的比例。绝大部分的美国高科技产品对中国都是完全开放的。

　　当然，也有一些与军事相关的企业和产品是受到限制的，但数量是非常小的，我认为这根本不能形成整体上的贸易保护，所以这与对所谓高科技产品的贸易限制没有任何关系。

　　《21世纪》：您能否谈谈，在美国，普通居民和参议员们对贸易保护主义是怎么看的？

　　吉赞：我认为，很多的美国议员和普通民众都非常关注来自中国的竞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理解自由贸易的好处。在与日本的贸易交往中，美国人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二十年前，美国遇到了来自日本的巨大挑战，现在没有人再担心日本了。根据我了解的一个调查，大约7％的美国普通居民认为日本还会给美国带来问题，但是有大约50％－60％的居民认为，中国会给美国带来问题。但是，这一切都会发生变化，人民币汇率问题，资本市场的自由化问题都会慢慢解决。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是考虑到美国贸易政策的稳定性，这一点强有力的支持了对中国的贸易开放政策。在美国有非常强的商业游说力量在抵制针对中国的贸易保护措施。

　　最近，一位美国制造业协会（Ｎａｔｉｏｎａｌ Ａｓｓｏｃｉ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Ｍａｎｕｆａｃｔｕｒｅｒｓ）的高层官员告诉我，他们协会在贸易方面是完全中立的。因为在美国，有的企业希望与中国保持贸易关系；有的企业对中国企业大加抱怨。这意味着，这个组织目前无法有效的维护贸易自由。

　　实际上，支持和反对贸易保护的人都在抵制对方的压力。而政府层面的困难是如何制定双方都能接受的方针。

　　3.“中国仍然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21世纪》：近几个月，由于次级债危机的影响，美国经济增速放缓，美元走软，而美国又是中国商品的一个大市场，您认为美国的经济前景将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

　　吉赞：如果美国经济增速下滑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出现大量的失业，这样就会对现有的贸易政策带来很大压力。但是美国经济的衰弱也可以由一定的出口来弥补，就像最近这两个月发生的那样，美国的贸易逆差有所减少。根据美国商务部的数据，9月份美国对主要贸易伙伴的贸易逆差普遍收窄。9月份美国对欧元区的贸易逆差从81.6亿美元大幅收窄至46.3亿美元。

　　如果美联储采取较低的利率，这样的货币政策会刺激美国经济的发展，而且也会抵制进口的大量增加。

　　至于对中国的影响，由于美国经济增长放缓，中国对美国的出口有可能会降低，而出口对中国经济的增长是很重要的，因此，美国经济的衰退对中国经济来说是不利的。

　　《21世纪》：12月，美国财政部长保尔森将率领美国官员与中国举行战略经济对话。至此，中美之间已经举行了三次对话，在您看来，这种“战略对话”效果怎样？

　　吉赞：我不是接近战略对话高层的人物，因此我只能谈谈个人的看法。

　　我认为，战略对话有非常重要的效果，只是这些效果短期内还不容易看出来。从十七大报告可以看出，报告和战略对话达成的协议之间有不少的相似性。就像中国人做事情一样，需要逐渐看到一件事情的效果。因此，我猜想，战略对话的长期影响可能更重要。

　　在美国国内有很多对此的批评，这些看法认为，前两次战略对话并没有对人民币升值带来明显的影响，因此在美国，“战略对话”被认为是失败的，保尔森也受到了不少批评。

　　不过，我的猜想是，战略对话的效果要长远来看，仅仅看近期的影响是不合适的。

　　《21世纪》：据我们了解，您最近将在北京做一个关于中国贸易外交所面临的挑战的报告，能否谈谈这方面？

　　吉赞：中国现在仍然没有发展出一套机制，让各方可以有效的参加到与其他国家的贸易谈判中去。当我作为官员参加一些国际性商业会议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日本的企业家，但很少看到中国企业的参会人员。我认为，中国仍然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此外，我也没有看到多少中国外贸方面的研究成果，比如对中国企业的倾向性调查。而这种缺失会阻碍美国人更深入的了解中国，美国人所得到的信息大都是来自于中国政府官员的发言，但这些发言明显不够，而且效率也不高。

　　中国的企业仍然需要改进，它们现在还在认真向国外的同行学习。但另一方面，现在中国没有很好的讨论问题的机制，尤其是在比较重大的公共问题上，不能有效的反映不同层面的意见。

　　在中国还很少有研究机构可以举办国际贸易方面的讨论。通常在这种讨论会上，国内外的企业都可以来参加讨论，就像在美国和欧洲所做的那样。当然，我知道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但中国需要在这方面有所改进。

　　中国需要有这样的研究机构，它可以和政府机构讨论，可以做独立研究，可以有效影响政府的决策。这样的机构要能处理与中国政府、与外国政府的关系，处理与国外企业的关系。比如，在国外有些研究机构可以去游说ＷＴＯ，它们会参加国际上关于贸易的谈判。

　　现在的情况是，中国的贸易对世界其他国家的影响发展非常迅速，下一步的关键就是掌控这种贸易关系的能力。但是中国处理这种关系的能力却并没有像其外贸那样迅速的发展。

　　最后，中国需要学习如何向外界发布自己的信息，中国需要向外界说明事情的具体情况，而不是简单的说“一切都很好”。

　　（文章欢迎读者来信交流，邮箱ｇｕｃｈｏｎｇｑｉｎｇ@ｇｍａｉｌ.ｃｏｍ。）

　　2007年中国1－10月度贸易顺差单位：亿美元

　　1 月158.6

　　2 月236.9

　　3 月68.0

　　4 月167.8

　　5 月224.2

　　6 月268.7

　　7 月243.3

　　8 月250.0

　　9 月238.1

　　10 月270.5